智利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 1904-1973)是一九七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拉丁美洲詩人。情感豐沛的聶魯達對世界懷抱熱情,對生命充滿探索的好奇心,對文學創作具有強烈的使命感,因此能將詩歌的觸角伸得既深且廣,寫出《地上的居住》(Residencia en la tierra)、《一般之歌》(Canto general)、《元素頌》(Odas elementales)、《狂想集》(Estravagario)、《黑島的回憶》(Memorial de Isla Negra)、《沙上的房子》(Una casa en la arena)、《疑問集》(El libro de las preguntas)等許多動人的土地與生命的戀歌。雖然聶魯達的詩風歷經多次蛻變,但是私密的情感生活始終是他創作題材的重要來源。他的詩具有很奇妙的說服力和感染力,他相信「在詩歌的堂奧內只有用血寫成並且要用血去聆聽的詩」,並且認為詩應該是直覺的表現,是「對世界做肉體的吸收」。這樣的創作理念,我們在他早期的詩作——譬如《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Veinte poemas de amor y una canci?n deseperada)——即可略窺一二。
聶魯達在十歲左右開始寫詩。後來他回憶那段歲月,寫道:「某樣東西在我的靈魂內騷動/狂熱或遺忘的羽翼/我摸索自己的路/為了詮釋那股/烈火/我寫下了第一行微弱的詩句。」終其一生,聶魯達透過詩歌為那股在靈魂內騷動的烈火——性慾的,愛情的,心靈的,社會的,政治的,歷史的——尋找出口,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以不同的關注角度和不同的形貌呈現在作品中,於是我們看到詩風多樣的詩人情感豐沛始終如一,而一九二四年出版的《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據說此詩集最初有意名為《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詩》(Poemas de una mujer y un hombre)——可視為情與慾萌芽初期的聶魯達的烈火青春記事。
【情詩為誰而作】
《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究竟為誰而作?詩人獨白的對象究竟是何人?這是許多讀者、學者、文學評論者和傳記作者相當感興趣的話題。聶魯達在他的回憶錄裡閃爍其詞地說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這些詩篇所指涉的女子主要有兩位,或許可將她們稱作瑪莉索爾(Marisol)和瑪莉松布拉(Marisombra)。Marisol是西班牙文mar y sol的組合,意思是「海洋與太陽」,她是聶魯達在家鄉泰穆科西邊的薩維德拉港(Saavedra)度假時結識的女孩,彷彿是自森林蹦出的自然景物,有著薄荷的氣味,蕨類般的頭髮。他曾在潮濕的沙灘寫下兩人的名字,作成告示牌的形狀,公開卻又秘密地向世界宣告他們戀愛了。這段戀情在聶魯達到聖地牙哥讀大學之後還持續一段時間,一九二二到二四年間,聶魯達寫了許多封信給她,並在放假的時候回鄉探望她,而她也曾到聖地牙哥和他見面。不過,最後因為地理上的距離、社會地位的差距和女方父母的反對,他們的戀情沒能繼續。這樣的結果讓聶魯達傷痛不已,他久久無法忘懷她深邃的眼睛,烏亮的秀髮,黝黑的皮膚,開朗的笑容,以及她曾經帶給他的充滿陽光的歡樂和活力。聶魯達的密友泰德鮑姆(Volodia Teitelboim)在他所寫的《聶魯達:一本親密的傳記》中透露第3、4、7、8、11、12、14、17、20首情詩以及〈絕望的歌〉的靈感來源即是聶魯達稱為瑪莉索爾的泰瑞莎(Teresa Leon)——在《黑島的回憶》(Memorial de Isla Negra, 1964)裡,聶魯達稱她為泰露莎(Terusa)。泰德鮑姆說他鮮少讀到如此忠誠地懷念舊愛的詩作:「泰露莎,即使在遺忘中也是無法抹滅的。」泰瑞莎在與聶魯達分手之後,始終珍藏著聶魯達寫給她的那些訴說思念、愛戀與苦楚的情書;二十五年之後,她才與一位小她二十歲的打字機修理技師結婚。聶魯達第二十首情詩裡的名句或許也正是泰瑞莎的內心寫照:「如今我確已不再愛她。但也許我仍愛著她。/愛是這麼短,遺忘是這麼長。」
另一位聶魯達稱為瑪莉松布拉的女孩本名為艾兒貝蒂娜(Albertina Rosa Azocar),是聶魯達在聖地牙哥讀大學時的同班同學。Marisombra是西班牙文mar y sombra的組合,意思是「海洋與陰影」。從聶魯達給她取的名字可知她的個性特質和瑪莉索爾是不同的;她內向沉默且帶有幾分憂鬱的氣質。他們一起上法國文學、法文文法和拉丁心理學等課程,下課後聶魯達時常送她回到她與哥哥所寄宿的住處。由於她和聶魯達都來自智利南部的省份,因此在九月和十二月學校放假時,他們通常一起搭火車到聖羅森多,然後在各自返家。但是一年之後,艾兒貝蒂娜聽從父親的安排,轉學到家鄉羅塔(Lota)附近的康塞普西昂(Concepcion)大學就讀法文課程,聶魯達則仍留在聖地牙哥。兩地相隔三百哩路,聶魯達只能拼命寫信,用文字抒發心中的苦悶、孤寂和想念。然而,艾兒貝蒂娜往往隔很久才回一封很簡短的信,而且時間越隔越久,信件越來越短,到最後甚至全無回音。艾兒貝蒂娜的冷淡和冷漠並未澆息聶魯達對她熱烈的愛,在一九二一到三二年間,聶魯達總共寫了一百一十多封信給她。一九二七年,聶魯達被任命為駐仰光領事,人生地不熟的環境讓他感到空前未有的孤單和寂寞,對艾兒貝蒂娜的思念也因此更為強烈。他多次寫信央求她到仰光與他結婚,卻久久等不到她的回信,失望與憤怒的聶魯達在忍無可忍之下寫信要求對方銷毀他的信件並退還他的照片。後來有人問艾兒貝蒂娜在獻給她的情詩中哪幾首是她的最愛,她輕描淡寫地不作正面答覆:「最廣為流傳的是〈沉默〉那首。他寫過好幾首給我,但我已不記得是哪幾首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然而,在聶魯達所寫的幾本詩集裡,譬如《霞光之書》,《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和《地上的居住》,艾兒貝蒂娜始終佔據重要的位置。詩人的詩作風格改變了,但不變的是對逝去的愛情難以忘懷,或者是對真心付出卻沒有回報的愛的煎熬久久無法釋懷。透過文字,聶魯達得以釋放長年禁鎖在心靈鐘瓶裡的精靈,在詩歌裡找到救贖的力量。
年輕時飽受情傷之苦寫出《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的聶魯達對愛情未曾絕望,因此我們讀到了他在三十年後所寫的《船長的詩》(Versos del capitan, 1952)和《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Cien sonetos de amor, 1954)。在這些詩裡,愛情告白的對象不同了,寫作的風格不同了,面對愛情和生命的態度不同了,但聶魯達對愛情的浪漫與憧憬依舊年輕。
一九三四年,聶魯達奉派駐西班牙,在馬德里結識大他二十歲的卡麗兒(Delia de Carril),彼此一見鍾情。卡麗兒的父親是阿根廷富有的牧畜者,她曾嫁給一位紈?子弟,過了一段荒唐糜爛的生活,遇見聶魯達時已是廣識畢卡索、阿拉貢等畫家詩人,政治嗅覺敏銳,機靈迷人,好客也好鬥的共產黨員。她很快成為聶魯達的導師,母親兼戀人。主動搬進他的家,鳩佔鵲巢,逼退原配。兩人至一九四三年始於墨西哥舉行了一項不為智利法律所承認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