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hn Pultz的《攝影與人體》,從理論與政治的向度,介紹了人體攝影論述在西方的多元實踐進程。這本書讓我們瞭解,當攝影裡的人體,被去脈絡地簡化為裸體或單純生理上的存在,而從政治與歷史時空意義中抽離時,那個去脈絡、去政治性的(女性)身體,其實依然有著「政治」效果:它是一個被主流價值或男性文化定義、規範的身體,並且這樣的影像,繼續牢牢地鞏固著此種僵滯的性別政治。因此,作者開宗明義的定位此書檢視人體攝影的角度:只要攝影呈現人體,就是在呈現一種權力關係,就有政治。
《攝影與人體》的理論架構,是循傅科(Michel Foucault)的社會建構論與權力/知識論,做為核心路徑,展開對西方人體攝影的批判性閱讀。傅科強調,啟蒙思想和實證主義的理念,被包括攝影在內的言說形式承續、發揚,並進而以攝影「客觀、理性」的觀看與提供的知識/資料,當做正當化其社會控制權力的有效工具。這個理論被傅科派攝影理論家塔格(John Tagg)進一步展開論述,系統的研究了西歐與北美自十九世紀以來,在商業、司法、政府、與社工等各方面利用攝影再現,對人與身體所進行的監控和規訓(可參考John Tagg, The Burden of Representation: essays on photographies and histories, The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88)。這個後現代/後結構主義的理論路徑,使此書所介紹的人體攝影,不同於一般西方主流攝影史對人體攝影「經典」的選擇角度,讓讀者得以接觸一些較少被認識的、多元並陳的影像材料。
例如,此書最後一章(自1975年起)有相當的篇幅,介紹前述性別政治觀點的人體攝影作品;但是在第二章(1850-1918)裡,主要的一節也介紹了當時的女性攝影家與女性題材。而且,例如維多利亞時期英國女性攝影家卡美隆(Julia Margaret Cameron)或哈瓦登夫人(Lady Clementina Hawarden)等作品中的女性,從當代英國女性主義攝影學者Lindsay Smith在《The Politics of Focus: women, children and nineteenth-century photography》(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8)一書的分析,是以不同方式對當時男性建構的攝影言說,進行著具有性別政治意涵的攝影實踐與挑戰。若以女性主義/性別政治的主題將這些不同時代的攝影家的作品整理對照,或可在相關議題的發展上,有個更清楚的理解脈絡。
領先批判啟蒙思潮的法國歷史學家與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在其著述中提出一個方法以將攝影從現代主義的詞彙中分離出來。傅柯在他的著述中探討了十九世紀的社會機構:精神病學(見《瘋狂與文明》〔Madness and Civilization〕),醫學(見《門診的誕生》〔The Birth of the Clinic〕)與犯罪司法(見《紀律與懲戒》〔Discipline and Punish〕)。傅柯的結論是,這些原本應是自由自主的建築群實際上是精巧的社會控制手段。這些社會機構運作的社會控制,使他認定啟蒙時期自由的、獨特的個人是從不存在的神話角色。傅柯拒絕認定當代的人是「個人」(individuals),而稱其為「屬民」(subjects),以傳達他們臣屬於(與由之建構的)這些社會控制的程度。
傅柯進一步肯定權力製造知識(反之則不然),而且沒有自由的個人即不可能有不偏頗的知識。相反的,所有的知識都是權力的產物,因為人人都臣屬於社會控制。在傅柯眼中,任何人都沒有可供客觀觀察的視點;一切有利的立足點都受到權力的影響。如果傅柯的知識/權力關係論可被接受,那麼攝影所產生的知識不可能是公正、理智而中立的。那些知識與其生產方式構築了義大利共產主義理論家葛蘭西(Antonio Gramsci, 1891-1937)所稱的「意識形態機具」(apparatus of ideology)——統治階級用來建立與維持其文化霸權。傅柯與多位馬克思主義評論者對此立論已有過爭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