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甜美的憬悟
達陽與我皆是高雄子弟,皆事詩創作。不知道是否因為南土光暖的基因所致,雖然詩人憂鬱似乎是某種天職(呃),但是我們都有忍耐不住的玩笑氣質,侃人同時自侃。這種調侃,或者說是諷刺罷,要做得好、做得恰當,也並不容易,可算是一種文學本領。酸民酸過頭就醜惡了。看看魯迅、張愛玲、毛姆、契訶夫,他們的諷刺多麼恰到好處,使我們在苦笑的剎那看見人間某種殘忍與憐憫。
不過,《再說一個秘密》收斂起酸諷搞笑的那個林達陽,向讀者展示的是凝望的目光,追憶的身影,守候,徘徊,沉湎。全書共一百三十四節,像隨筆,其實擁有類近且固執的結構,多半是先寫景描物,或潑灑或工筆,用以鋪陳氣氛,然後提出領悟;像自白,然而時間地點很少確切標誌,所謂海邊,所謂學校,所謂月台,所謂小屋,都像是銀河鐵道之旅坎巴內拉窗口瞥見,漂浮在文字裡,所以裡頭彷彿涉及這樣那樣事件,卻都提取過了,剩下霧氣般的感覺。用書裡的話來說吧,就是「乾淨的文字,想望,修辭,帶著淡淡的香氣,像是一層層甜軟的蛋糕」。
我們的人生需要米飯,也需要水果,咬嚼拉扯過堅韌牛肉乾,也還需要草莓蛋糕的擦拭與慰藉。每一種風格都有其必要,有其位置。不過,作為有點刁鑽的讀者,我還是更喜歡這些蛋糕裡沒清乾淨的鐵絲(哪裡來的蛋糕啊怎麼會有這種殘留物!),有條有款,不溫不馴。比如第二十七節〈關於果園〉,「敲敲牆壁上的磚頭,有點痛,心想,這就是家」,「家」的概念和「痛」的感受,真有說不出的滋味;比如第四十六節〈等待她自己情願〉,「湖畔有一低矮的木製工作間,窗門緊掩,但遠遠傳來機械低低運轉的聲響,內向而膽小的志願者,或許正在裡頭大膽嘗試生活的新配方……」,既膽小又大膽,是什麼樣的嘗試呢?讓人有些困惑,又好奇。又如第七十節,〈讓我看見你〉,「有時我也覺得寂寞,渴望知道有誰就在那裡,與我相通,但與我不同」,相通是因為願意試圖理解,不同是能夠保持多樣性,世界才有樂趣與層次,不至於變成乾燥,無聊,恐怖,這正是各種平權運動的核心認知。--寫到這裡,我又想,也許去除了大部分現實元素,是為了讓讀者更能將自己代入?同樣一句話,我想到平權運動,其實也想到愛情,想到對知己的尋求,解釋範圍很廣泛--這正是格言式寫作的特質吧?事實上,這可能也是我對於這本書的憂慮。本書並非格言式書籍,可是,那些優美描繪、筆觸高明的段落之後,總結出溫柔勸勉人生的格言,反把一切虛�簡化了,提升到一個無可辯駁,卻也縹緲的境界。我有點懷疑這是詩的慣習滯留在散文裡的緣故。不過,詩可以跳躍、鍛接、不解釋因果、不落於實土,散文若也要如此,還得添加些功夫,何其芳、廢名的作品,皆可借鑒。讀散文,一般情況下,更渴望觸摸到作者性格的線條、溫度,看見執著、品味、缺陷,高遠淒清的人生況味或過盡千帆的諒解,必須有堅實的自剖當血肉。自剖使人難堪,然而自剖也使人強壯,使感悟有根。
當然,書中仍保有詩人最強的一面--不是任重道遠,不是華麗文辭,而是某種神意般的巧妙。《再說一個秘密》裡的小散文題目,時常可看見林達陽的巧思,比如「夏日裝滿了空瓶子」、「意志轟轟作響」、「充滿悔意的下游」、「洋流溫柔地校正著季節」、「消失的光線都聚集在這裡了」、「在生活的上空盤旋」等等。在臺灣現代詩人中,一句就能到達異境,以羅智成最為擅長,《寶寶之書》、《黑色鑲金》、《夢中邊陲》等詩集都向我們展現了此等能耐,他之後的兩代詩人,都從他那裡學習汲取。確實,達陽那些巧思立題,有些使我下意識就想到羅智成,比如「草地在我們的心裡靜靜生長」和羅的「下小雨時,請接近草地……」,或「孤獨的足球員」和羅的「春天,孤獨者的季節�孩童在雨中踢足球�我擔任左前鋒�我屢屢越位的思維像一部推草機�來回刈著涼綠的空寂」之間,氣質與比喻的相類。另外,也可以看見他對其他詩人的友善,因此書中出現和楊牧一樣的「時光命題」、和凌性傑一樣的「有故事的人」等等。騰挪借用,以抒己意,古今皆然;因為有典故,因此閱讀起來就生出雙重樂趣,對於高明的寫作者來說,完全無損於自我之展現。
總的來說,《再說一個秘密》是一部甜美的書,閱讀起來毫無負擔,像是電影把調配好的顏色、景深直接帶給讀者,熟練地在青春回憶與剛過了青春的悵惘之間切換,敏感於美的人,或需要生命格言給予救贖的人,都能得其所需。我想起佩索亞(Fernando Pessoa)寫《惶然錄》,儘管多是內在深處的自語,多是情感的精煉,卻少有輕柔的結論。達陽擁有高明的寫作技巧,和造景、造夢的能力,也抓得住人心朦朧難辨的剎那,不過,也許太順口、太悅目了,給讀者一些折磨吧。
【詩人�學者】楊佳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