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二?一六年我去公開大學與莫言對話時,率先講述了莫言成功的三個原因:一是書本的澤溉;二是大地的滋養;三是個人的氣象。其實,所有的成功者,包括木子,之所以能從世俗人變成今日的詩人、學人和作家,也全仰仗這三者。木子好學深思,我早有所聞,但她酷愛旅行,知行都很傾心,善用好奇的眼睛和聰慧的頭腦面對人間景色,則是讀了她散文集《遠去的風景眼前的你》才知道的。
《遠去的風景眼前的你》是一部遊記,一部穿越克什米爾、阿拉伯沙漠、埃及金字塔,從東方到西方的詩情登覽集。無論是在印度的泰姬陵前,還是在埃及的金字塔下,木子都打開孩子的眼睛和展開詩意的思索。大地用苦難滋養莫言,而用靈氣滋養木子。無論是走到哪個天涯海角,哪個山邊河岸,木子都把那裏的景色人性化,個性化,甚至是木子心靈化。因?是人性化,心靈化的山光水色人情,所以讓我們羡慕不已,思索不盡,覺得眼前那個寫作者,那個木子,本質上是個詩人,一個詩意綿綿的旅行家。
近幾年,我在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院講課時,曾誇下海口,說自己閱讀一部作品,只要讀上三、四十頁,便可把握其?搏和判斷其水平。因?我的文學鑒賞與文學批評,很重語言的美感。語言美了,就讀下去;語言粗糙或粗俗,就讀不下去。這固然有全息論(因一滴水而知大海)的味道,但更?根本的是,我把語言之美視?文學第一要義(儘管我不籠統地使用文學即語言藝術的定義)。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覺得文字水平便是文學水平。五四運動,乃是“文字奉還”的運動,即把文言變作白話奉還給底層的千百萬大?,使文學?廣大人民所擁有,這是功勞。然而,也因此,文學的門檻變低了。白話門檻誰都可以踏進,誰都可以寫詩作文,作家們受其影響,也缺乏語言的美感意識。文學變成粗俗貨色。我不受潮流影響,仍然把文字之美、句子之美作?審視文學的第一準則。不僅注重文句,而且注重文眼、文體、文心。也許因?這個緣故,所以我很喜歡木子的遊記散文,她的句子真美!她崇尚余光中先生,大約也是崇尚余先生的詩歌語言之美吧。
我本想摘抄木子遊記中一些美辭美句給大家分享,但生怕自己陷入累贅。
所以就選一段她在印度泰姬陵遊記:
在我眼中,泰姬陵(TajMahal)是一顆多情皇帝遺落在世上的眼?。晶瑩剔透,哀傷地哭訴?愛情的消失和親情的淪落。千年的悲傷凝結成潔白的大理石,洞視?世間千瘡百孔的感情。一個曾經呼風喚雨的男人,最終無法和死神爭奪自己心愛的女人。他?她耗盡國力和心力建築泰姬陵。這樣的男人,感情一定深厚和執?。可到後來,偏偏敗在親情手上,兒子篡位之後,他被軟禁在阿格拉宮,遠遠地眺望泰姬陵,直至終老。人間的悲情不遇如此,貴?皇帝也無法和命運抗衡。《愛情之墓》
還想抄引下去,但想到木子集子處處都是美辭美句美文,只好留?給讀者自己去欣賞。在美文之前,我想說的是,木子是個滿腹詩情、好奇的孩子,她的文章有思想,但不是哲人;有文采,但不是文人;有感悟,但不是禪者;有才華,但很低調。
「你也許不會愛她,但一輩子不會忘記她。」(木子語)她的文章將永遠牽動你的記憶,你的詩情,你的思戀。一個好作家,她的至情文筆,不就是這種奇異的效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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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再復
清水灣香港科技大學
二?一九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