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風流儒雅憶吾師
我認識羅宗濤老師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一九七○年的九月,我剛進入文化學院印刷工程系就讀,我們這一班的「大一國文」,就是由羅老師講授。文化學院的創辦人張其昀先生請羅老師編纂《中文大辭典》,也順便到文化學院兼課,可能是因為好不容易請他來陽明山一趟,就請他多教一門國文。我那幾屆的印刷系特別幸運,由羅老師上課。
但是,國文課的時段很不好,排在周六下午最後兩堂,地點在大義館四樓。那時候還沒有「周休二日」,周六要上全天課。一般來說,排在周六下午的課、尤其是最後兩堂,學生已經是意興闌珊,魂不守舍。但是羅宗濤老師的國文課卻是我們班出席率最高的課,甚至畢業多年之後,同學相聚,談起國文課,我們都覺得那是最懷念的一門課。
第一堂課,羅老師走進教室,令班上同學為之側目。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身穿藏青色長袍,稍作自我介紹之後,先跟我們「約法三章」:一,上課不點名,同學不想上也沒關係,聽到一半想走,就走,不必報備。二,考試的時候,同學可以翻書查資料。這等於間接告訴我們,不會有人不及格。第三件事就是羅老師喜歡抽菸,上課的時候會抽菸,同學如果想抽,也可以抽。這三件事宣布完,羅老師就開始上課。
羅老師上我們的國文課,也不照著課本。他每次上課就講兩首詩或詞,一堂講一首。他先把詩詞寫在黑板上,然後,那堂課就講這首詩詞,下了課就擦掉,第二堂課再寫一首,又是講一節課。羅老師的字,真是漂亮!可惜當時沒有用相機拍下來,不過羅老師的講課,很多過了半世紀我都還印象深刻。印刷系是工學院,所以羅老師講課著重趣味性,比較輕鬆,講了許多詩詞的典故、背後的故事。像是韓愈的〈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韓愈被貶到潮州去,路上觸景而心生感慨,「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這個畫面太美了!後來我當兵到了宜蘭金六結,看到蘭陽平原的雲霧橫在山脈前,就想到老師講過的「雲橫秦嶺」。
羅老師講劉禹錫的兩首<遊玄都觀>,也是非常精采: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劉禹錫這首詩暗諷滿朝文武,說他們「盡是劉郎去後栽」,是他被貶以後才來做官的,沒多久得罪當道而被貶官。十年後,劉禹錫回長安,再遊玄都觀,又寫了一首詩: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
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劉禹錫大半輩子被貶官,每次讀他總要嘆氣。後來白居易寫了一首詩,有兩句是說「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意思是,你的才名太高,得罪了人,但是貶官二十三年也貶太多了。劉禹錫馬上寫了一首應答,開始就是「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至情至性,都是非常好的詩,我以前沒讀過,但羅老師講得極為生動有趣,所以這堂國文課雖然時段是最不好的,也不點名,但卻是我們班出席率最高的一門課,平常不愛詩詞的同學,也深受羅老師講課的生動與風采吸引。
羅老師其實沒大我們幾歲,但是他的風度翩翩,談笑風生,抽菸的姿勢也很美。他講柳永<雨霖鈴>:「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講到「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我們也都聽得入迷了,這時候就想點根菸,邊聽邊抽。我們班上都是男生,放眼望去,台上台下各抽各的,抽成一片。因為要抽菸,所以窗戶洞開,讓空氣流通。從教室往外望去,可以遠眺觀音山,旁邊就是華崗的百花池。到了冬天,雲霧常飄進來,寒氣逼人,滿室迷濛,分不清是雲是菸。這種景象、這等風度格調,在今天都已是絕響,不可能復見了。
這些記憶伴隨著詩詞,格外深刻。讀到詩,就想起當年往事,而回憶也讓詩咀嚼起來更有滋味。
畢業之後,偶然有機會碰到羅老師,但沒有深談。這些年,我迷上中國大陸製作的詩詞節目,連續看了好些年,慢慢有了一個念頭:我想請羅老師來編選一本能代表歷代詩詞精華的詩詞,但又不敢貿然登門拜訪。後來又看了兩三年電視詩詞節目,心一橫:想做就做吧,不要再耽誤了!於是就打了電話給羅老師,陳述了一下這個想法,希望能攜合約前往拜訪。羅老師聽了高興得不得了,直說「這個想法太好了,沒有合約我都做,沒有稿費版稅我也做!」
羅老師認為「歷代詩詞」的跨度太大,不妨先從唐詩著手。但即使是唐詩,其實範圍也很驚人。《全唐詩》收了近五萬首詩!要從裡頭選三百首出來,也不是尋常學者能做到的事。不過,羅老師治學綿密,《全唐詩》從頭到尾至少讀過五遍!羅老師不僅讀過,還做了很多筆記。就我親眼所見,翻開幾冊《全唐詩》,頁邊的空白處密密麻麻寫滿註記。羅老師還考問我,知不知道《宋詩》有多少首?我當然不知道。羅老師說大概有二十五萬到二十七萬首。這個數字讓我嚇一大跳,這才深覺選編一本「歷代詩詞精華」的想法有多麼欠缺考量、多麼大膽。同樣讓我驚訝的是,羅老師說他《全宋詩》看過兩遍,全台灣像他這樣的人,恐怕不多吧?
編輯詩選,編者雖然「述而不作」,但是從學養眼光到時代背景,種種微言大義都蘊含其中。現在坊間流行的《唐詩三百首》是清代的蘅塘退士所選。蘅塘退士生當乾隆盛世,不敢碰觸社會疾苦,所以像杜甫寫安史之亂的「三吏三別」就沒有選。而且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有點像是給科舉考生的參考書,講究的是格律工整,若論文學價值,《全唐詩》中絕對還有更勝一籌者。
在那次拜訪中,我跟羅老師達成共識:這個選集不是編給學院派看的,而是一般大眾都能欣賞,所以典故多的不選,拗口、不好讀也不選,一切以「好念,好讀,好記」為原則。另外就是不跟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重複。羅老師在師母協助下,先把出現在《唐詩三百首》的詩做個記號,從《全唐詩》中予以排除,然後著手選詩。我原本以為從五萬首詩中選三百首,也要花不少時間。沒想到才過了一個月,羅老師就把詩選好了。羅老師不善電腦,他把和師母一起選出來的詩,親手抄了一份,交到我手上。
本來羅老師還要為每一首詩寫一段大意與簡析,但是只寫了三十幾篇,就不幸病逝,未竟的工作,由政大中文系陳逢源教授續完。陳教授雖然專治《左傳》,但身為羅老師女婿,對於羅老師選詩、解詩的角度與見解,也有所掌握。所以羅老師編的《春江潮水連海平:別選唐詩三百首》能出版,師母、羅老師公子英奕與陳逢源教授是最大的推力。只是後續宋詩的選編,就只能是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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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元白(人人出版發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