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重讀療癒人心的安徒生
童話的情節往往給人的印象是,在百花盛開的溫室裡醉生夢死;但是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的童話卻總是給人不同的感受:在他的故事裡,許多字句如刀,刀刀刺骨,就像在危機四伏的黑夜裡枕戈待旦一般。他不僅嘗試了各種體裁,還以非比尋常的敘述方式,處理各種社會和心理的主題。他還是一個自我嘲諷的大師,經常使用第一人稱的敘事,嘲笑自己,也嘲笑那些自負的人,藉由講述故事來揭示這種自命不凡的可笑。在他的童話世界裡,不光是只有那些絢爛奪目、甜美得醉人的東西,也有不少令人驚怖的事物。好比那嬌嫩纖細的拇指姑娘,忽然遭到醜陋的母蟾蜍擄走;在逃脫後,轉眼間又被任性的金龜子挾持了去;母田鼠和鼴鼠則是想用另一種方式掌控拇指姑娘的命運。他的那些故事不再依循從前的童話套路了;前方等待著主人公的,也未必總是永遠幸福的結局了。
現實生活和人性的種種面向都帶著重力,那些魔咒、交換、懲罰或死亡,都不再輕如粉紅色的泡沫。它們投射出某些巨大的幻影,就像是〈冰雪女王〉中歌爾妲從牆面上看見的那些倏忽閃動的「夢影」,它們在夜晚時降臨,把人的思想帶出去遊獵一番。夢境雖然沙沙地掠了過去,卻不禁讓人眼花撩亂,而且像是隨時都要坍塌那般。不論在夢中或是夢醒之後的結果會是什麼,都讓人無法確定了。就如〈沼澤王的女兒〉中的黑爾嘉,在白天儘管外表柔美,內心卻野蠻而殘酷;當夜色昏沉,她便收縮成一隻青蛙的形狀,安靜而悲戚。這該是多麼大的諷刺呢。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黑爾嘉?或許,這兩者都是,又或許都不是。因為安徒生更想說的似乎是,只有表面和內在經過某種特殊的轉化,只有當這兩者真正合而為一時,黑爾嘉才能成為真正的自己──我們,才成為真正的自己。
安徒生在某些故事裡非常強調宗教的力量,某些故事又太流於感傷和悲情。無論如何,他確實是將自己深深地拋進故事所揭露的各種問題裡,而且並不總是用理性的方式去探索答案。在許多短篇童話裡,書中人物在他的筆鋒下,往往置身於生死攸關、步步驚心的危機之中。他總是嘗試從不同的角度寫作、使用不同的體裁、嘗試借鑑其他作家的表現形式和思想,並將自己的人生經驗嵌進敘事裡。或許我們可以說,甜美的童話總能給人一夜好眠,心中歡暢;但安徒生童話的情節和結局卻總是把讀者割傷和噎住,就像夜鶯那撩人心魂的音樂乍然闖入了人們的黑夜或白晝。
人們對這位生平飽受折磨的作家,他的親身經歷和內心狀態,還有他孜孜不倦地進行的創造性實驗,往往所知有限。真實中的他,似乎試圖創造出能讓自己從現實生活中超脫的童話故事,藉此逃離痛苦。至於他是否成功地拯救了自己,總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但是,他的確為我們留下了一些至今仍然令人驚奇的故事,甚至促使我們去思考關於人類生存意志的問題。他筆下的那些人物個個具有鮮明的性格,往往不願屈從強者的支配和命運的安排。他們不再只是童話舞台上,被整個故事佈局所操控的演員而已。雖然這些角色可能顯得弱小,但卻有著強大的意志,在屬於自己的劇本裡,釋放出無窮的威力和魅力,無論是拇指姑娘、歌爾妲或是〈野天鵝〉裡的艾麗莎。儘管她們的願望未必都獲得了滿足,卻無疑地演出了一場無與倫比的好戲。
有時,童話想讓人看見而且願意去相信這世界的美好;但安徒生的童話似乎是拋出了這樣的疑問:世界真的是那樣的嗎?如果不是,人們要如何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呢?隨著年紀增長,我們變得愈來愈能同意安徒生所考慮的那樣。即使尚未經歷過人世間的貧窮病痛,沒有體驗過愛情的苦與樂,生活中也仍有許多無可奈何,讓人能從安徒生所描繪的種種得到新的領悟。幸福就在彼岸,而通往幸福的道路總是佈滿荊棘。
安徒生提供給這個破碎世界的治癒良方,有時並不是述說一個溫暖的故事,或者提供人一種暫時的歸宿感。他給的藥方似乎更為複雜:他既不希望人們只注意世界快樂的那一半,而過於天真樂觀;也不希望人們因為世界苦難的那一半,而變得老氣橫秋。因為他並沒有否定這世界的幸福美好,而只是想提醒我們要更加注意那內在的維度,所以堅持人們應該保有善良和回轉童真。正如他在〈冰雪女王〉裡借老奶奶之口所說的:「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小孩子,斷不得進天國。」如果人們因為看盡了世間的百態和實相,而變得世故和堅毅,那樣並不足以得到真正的幸福美好。大人從另一個意義來說,其實也常常是迷途的孩童。他們所習得和經歷的種種,容易成為一種無形的枷鎖,讓人變得固執古板、虛偽功利。要使天國的道路向這類的孩童敞開,就需要幫助他們喚醒心中原有的那份童真,憶起凱伊曾經忘卻的「永恆」的拼法。
掃煙囪工人和牧羊女逃離了自己原來的位置和命運,費盡辛苦爬到了煙囪的頂端。此時,天空佈滿了無數繁星,在他們的下方,羅列著城裡千家萬戶的屋頂。他們遠遠地眺望著這個廣闊的大千世界。牧羊女承受不了那麼大的世界,於是她哭喊道:「這對我來說太多了。」並央求掃煙囪工人把她領回到原來的地方。這似乎是個出人意表的選擇。或許,他們應該勇敢地邁向茫茫的世界?這裡似乎未必存在所謂「正確」的選擇,就如同真正的人生那樣。或許,我們可以先在煙囪的頂端坐下,靜觀下方城裡千家萬戶的燈火?
本書的插畫來自傑出的愛爾蘭藝術家哈利.克拉克(Harry Clarke)的插畫作品。克拉克是愛爾蘭工藝美術運動(Arts and Crafts Movement)的代表人物,同時,也是舉世聞名的書籍插畫家和彩繪玻璃藝術家。本書所翻譯的安徒生童話版本,則是由丹麥籍的作家暨演員尚.荷斯霍特(Jean Hersholt)的英文譯本:《安徒生完整童話集》(The Complete Andersen,共六卷,1949年出版於紐約)。荷斯霍特出生於丹麥,後來移民美國,一九一三年開始成為好萊塢演員。他是安徒生童話故事各種版本的狂熱收藏家,還翻譯並出版了所有的安徒生童話故事和其他作品。他的這部安徒生童話英譯本文筆生動而流暢,敘事邏輯清晰,所以被許多人評價為英語世界最佳的譯本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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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夏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