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沒想到這本書有再版的一天。
先前想過,如果這本書再版,一定是我對裡頭的內容完全否定、徹底成為大人的那天。所以原先想過差不多十年吧,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現在回想起撰寫這部作品時的情景,竟有幾分模糊了。這真是不可思議,明明當時如此痛徹心扉的種種,如今都像是在銀幕上映的電影,看過、哭過、糾結過,在Movie版上發個好雷心得,就這樣過了。這種感覺就好像你曾經有個極好的朋友,你和他交往時覺得沒有他不行,若他離你而去,你一定會因為心碎而死去,是這樣深切地把那人當作你身體的一部分。
但有天你們因為某些原因而分開,分開時你覺得就像有顆心臟從你胸膛裡挖出來,你的胸肝肺膽肋骨都跟著那顆心臟一起支離破碎,那種痛讓你覺得一輩子也不會復原,你以為你這輩子就栽在那裡。
但過了幾年,你和他漸行漸遠,而有天在路上偶然又遇見他時,你發覺他竟像任何一個路人一樣平凡。你想不起來是為了什麼而這樣痛苦,想不起來為何你會為他撕心裂肺。就連他的樣貌、他的聲音,也陌生模糊得讓你一度懷疑會不會是認錯人了。
這就是我現在對《剪刀上的蘑菇》的感覺。因為再版而重新閱讀了全文,發覺這些文字墨跡,竟已陌生得不像是從我筆下寫出來的。縱使我記得這部作品開寫的幾天前,我還因為菜刀割腕,發送了遺書到所有好友的手機裡,卻因為太痛了而自行停止,自己到樓下買了繃帶包紮的蠢事。我記得自己抱著手腕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手稿上甚至還找得到我的眼淚。
然而縱使我如此深刻地記得這些故事,我仍然無法將眼前的文字與我那些故事連結起來。我不再感覺到痛,不再為曾經寫的文字而感動,不再因為幾行句子而落淚,甚至對於字裡行間的觀點不再認同、不再動容。
也因此我終於明白了,前幾天在重新讀完整部《剪刀上的蘑菇》後,我打電話給我最好的朋友,她是我高中同學,有陣子我們每天在教室的窗口想著如何不太痛苦地從上頭跳下去。跟她聊了一夜,聊那些荒唐而美好的日子。
我終於明白,原來在這部作品完成的當下,已經有個「我」死在裡頭。
他代替那天晚上割腕的、現在還好好活著的這個「我」,死在書裡、死在那些文字裡、那些句讀間、那些聲嘶力竭的舞臺劇臺詞裡,死在習齊、肖桓、肖瑜那間陰暗的屋子裡,死在罐子和Knob的墓土上,死在小魚那些裝置藝術的夾縫裡,死在藝大的山坡上、空氣間。雲裡、風裡。
那個完成作品的「我」,已經不在了,哪裡都找不回來了。
我為他哀悼,但無能為力。
也因此,《剪刀上的蘑菇》是一部無法再現的作品。一、兩年前,我先生跟我求婚時,我曾因為一些偶然的契機重讀了部分的《剪刀上的蘑菇》,我看著這些荒腔走板的文字,曾動念要將它做一次大改動。因為有些東西以我現時的觀點,實在太羞於見人了,一想到可能有許多孩子在懵懂的年紀閱讀這些文字,我就覺得無地自容。
但後來我還是決定放棄不做改動。原因就是我很清楚,相同的東西,我此生此世再也寫不來第二次了。那是僅此一次的花火,當火燄熄滅時,所有東西都已經燒成灰燼,而《剪刀上的蘑菇》就是當時的灰燼。
既然是灰燼,那就讓它呈現原本的樣子吧。如果有人能從那堆灰燼中披沙揀金,找到一兩顆作者沒燒乾淨的牙齒,那就太感激了。
寫這篇再版序時剛好發生了楊又穎自殺事件。看見輿論對於自殺的種種評論,與我撰寫《剪》文,已有很多很多的不同。猶記我在《剪》一文中透過罐子的口說道:「而很久以後,這齣戲會在不同的地方、被不同的人演出。等到那個時候,世界或許已經變了,變得更寬闊、細縫更多,連我們這種人,都可以自在地呼吸。」
我所能看見的世界太小,也因此不清楚它是否已經變得寬闊一些。但至少讀著那些言論,那些對自殺者說著「R.I.P」、「對不起,世界不夠溫柔」的隻字片語,感覺呼吸彷彿也變得稍微輕鬆了點。
也感謝《剪》一文,讓「這個我」活到現在,得以呼吸到現在。而我很期待能夠繼續呼吸更加不一樣的世界。
也感謝所有願意閱讀這堆灰燼、現在還持續呼吸著的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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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