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我不知不覺地成為了這個「家庭」的一員。就這樣,在美國的第一年,我竟穿梭於明尼亞波里斯和巴塞爾,倫敦和休士頓,紐約和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與他一起為賈斯培(Jasper)的新展覽揭幕。「關於美國藝術的一切,你需要知道的,我都會教你。」他信誓旦旦,借給我書籍,並常在週日上午帶我去看展覽。他將我介紹給作家卡爾文.湯姆金斯(Calvin Tomkins)、代頓(Dayton)夫婦和芭芭拉.雅各森(Barbara Jakobson)這樣的收藏家、策展人克利斯蒂安.戈爾哈爾(Christian Geelhaar)和南.羅森泰爾(Nan Rosenthal)、畫廊主伊蓮娜(Ileana)與邁克爾.索拿本德(Michael Sonnabend)夫婦等等。十年間,我們始終住在同一個街區,這為我的「家庭教師」向我傳授美國藝術提供了便利,但他對待這項使命卻絕不貪圖省事,每次介紹起克萊門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阿爾弗雷德.巴爾(Alfred Barr)、傑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皮埃爾.馬諦斯(Pierre Matisse)、安迪.沃荷(Andy Worhol)和西德尼.詹尼斯(Sidney Janis),他總會忘了時間。他同樣興致勃勃地帶我參加過蘇富比(Sotheby’s)和佳士得(Christie’s)的藝術品拍賣,看著他的藝術家們賣出一個又一個天價;他在惠特尼美術館向我介紹了伊娃.海絲(Eva Hesse); 也向我講述了他將鮑勃(Bob)的《床》(Bed)捐給現代藝術博物館(Museum of Modern Art,簡稱MoMA)的故事;他回憶過法蘭克(Frank)剛從普林斯頓畢業時向他展示最初的那幾幅「單色畫」的情形;懷念過他與吉姆(Jim)或與埃爾斯沃思(Ellsworth)相處中最歷久彌新的時光。而最令他全神貫注的,還是當他談起賈斯培,或陪伴在賈斯培左右的時候。
事實上,幾乎沒有人能夠真正抵擋李歐的魅力。無論是在紐約還是威尼斯,即便是在午夜時分與一群朋友突然到訪一家餐廳,服務生或領班也總會為他佈置好餐桌,以招待電影明星的規格款待他。只要他說一句:「給每人一杯雞尾酒……」,夜晚就此開始!在他陪伴下的幾個小時將會是一次奇妙的體驗。一旦他決定「收養」你,並把你帶去他經常出沒的任何一塊地盤,你都會像我一樣讚歎於他的神通廣大。然而,他令人著迷的不僅是從容練達的風度,還有某種永遠都不會消失的孩子氣,例如在他用純正的法語為我背誦拉.封丹(La Fontaine)的寓言故事《烏鴉與狐狸》(Le Corbeau et le Renard)時,就會露出顯而易見的得意。又比如,在我們最後的幾次美術館之旅中,一次是在1998年聖誕前後去MoMA看席勒(Schiele)的展覽。展出呈現了一系列動人且鮮為人知的情色水彩作品。李歐一邊近乎虔誠地凝視畫中那些裸女的肢體,一邊湊近一幅說:「這一張,我想帶回家仔細看看。」——嘴角帶著淘氣的微笑。
十年一夢,而我僅在他去世之後,才開始跟隨他留下的一些線索,尋找問題的答案;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才得以拼湊起一些碎片。四年間,我搭乘飛機、船隻、火車、汽車,六次探訪的里雅斯特,也曾前往烏迪內、威尼斯、蒙特聖薩維諾(Monte San Savino)、米蘭、維也納、布達佩斯、希克洛什、布加勒斯特、巴黎、聖保羅、舊金山和紐約;我從義大利語、匈牙利語、希伯來語、德語、法語和英語的資料中搜集資訊;見過檔案管理員、歷史學家、拉比、猶太會堂和法院的工作人員、市長、銀行家和保險公司雇員;採訪了他的堂表兄妹、遠房堂表兄妹,以及他們的子輩和孫輩;去過他的每一處居所,以及他的祖先們在義大利和匈牙利公墓中的墳塚。當我完成了這些工作,瞭解了他的家族那一連串被逼無奈、流離失所的遭遇,竟在他刻意營造出的那個輕鬆愉快的個人形象背後,發現了一段更加撲朔迷離、纏綿悱惻的身世。我不禁思索,卡斯特里究竟為何如此注重個人形象的塑造,並樂此不疲地改編幾則舊事?無論這些故事有多麼優雅,最終都只會將想要瞭解他的人帶進一條找不到答案的死胡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