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人間熱淚已無多
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經歷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南京國民政府黃金十年、抗日戰爭、國共內戰乃至一九四九年「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政權輪替與社會大變動。浩浩蕩蕩的歷史並不隨風流逝,崢嶸歲月也並非與光同塵,無論承平、戰亂還是動盪,知識分子以各種不同的文字書寫方式,敘明心跡,表達情感,抒發不平,甚至泣血吶喊,為時代留下見證,為歷史保存魂魄。在知識分子各式各樣文字書寫類型中,書信是極其珍貴難得的素材,原因是戰火、流離、政治清洗等等,往往使得不能成編的書信遺失散佚,又或是為了躲避周密文網,只好把敏感文字付之一炬。外在環境既不利書信存留,幸運留存的書信,還可能因為書信往返的兩方或他方,僅視這種文字書寫的方式,主要目的是溝通日常生活訊息,是以通篇請安問候外,多數內容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氣候、景色描述,少有透露書寫者內心世界、精神狀態、情感流動、歡笑淚水、激情落寞、熱鬧枯寂等,那麼這樣的書信對於理解知識分子在歷史風雲變幻中的命運,他們的抉擇,他們的挑戰、批判、卑微、俯就、磨難、狼狽等等,就不免牽強附會,不知所以了。
從各方面來看,沈從文的家書彌足珍貴。首先,數量相當可觀的沈氏家族書信並未在戰亂烽火、政治鬥爭中燬於一旦,儘管遺失許多,但保留下來的部分,時間跨度由上世紀三○年代至六○、七○年代,長達近四十年,對於觀察知識分子在二十世紀較長時間中,其所經歷的複雜變化,能夠有較明晰的掌握。再者,書信來往以沈從文為中心,絕大部分的收信對象是沈從文夫人張兆和。張兆和家世顯赫,她是民國初期少數擁有大學學歷的女知識分子,本身也從事文學創作,才華洋溢,且擅辭藻。家書中包含許多張兆和的覆信與去信,情真意切,諄諄叮囑,可貴的是她對生活永遠有一份樂觀以及拒絕苦難的情態。
回顧沈、張兩人從一九三○年代相識、相戀、步入婚姻,婚後組成小家庭,生活安適寧謐,兩人育有二子,平靜生活不幸被戰爭打亂。抗日炮火自北平打響,沈從文與友人為避戰禍,倉促離北平,先抵長沙,後再輾轉入昆明,張兆和則留在危城中,謢幼扶老,主持一切,直至一九三八年年底也不得不踏上流亡之路,攜帶兩個幼子奔赴西南,一家人得以團聚。儘管沈從文家書中,戰時書信缺漏較多,惟殘餘的文字仍能鋪陳出中國知識分子戰前、戰時,判若雲泥的生活。戰爭帶來巨大的苦難,從沈從文與張兆和夫妻兩人最初鴻雁東西,乃至遷延數月對於張兆和到底要走還是要留,陷於反覆爭執的無奈,已可略窺端倪。當然,戰爭中知識分子所受折損,精神加物質實難數計,書信透露沈從文倉皇出逃,捨去一大批原視之如命的珍藏版圖書、字畫、古董、文物等,曾經有過的風華,落得人去樓空,傾筐倒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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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的苦難未已,更大的災禍旋踵而至,知識分子感嘆著哀莫大於心不死。抗戰結束後,沈從文全家隨北大遷返北平,他與眾多相知相熟舊友,一度寓居北平城郊的西山,自然風光與友朋聚談,暫得難有的愜意平靜生活。豈料不數月,國共交戰,平津易手,華北「解放」,中共新政權登場,此後便是「虎踞龍盤今勝昔」的動盪歲月。社會主義革命掀起如火如荼的激情,一時間,「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這樣的革命歌典到處傳唱,而革命文章、革命故事、革命小說、革命文藝四方流傳,文學成了鬥爭的先鋒,成為改造社會的手段。
一九五○年代始,在新社會理應造「新人」的革命指引下,黨中央祭出「批評與自我批評」政治口號,為中共建政拉開序幕,為了迎頭趕上「革命形勢」,人人爭先上綱上線,深揭猛批,檢討自身做人做事態度與群眾關係,更有甚者,不少人表現出痛心疾首、慚愧自責、涕泗橫流的感天動地狀,所有一切都代表著新時代降臨,舊時代一去不復返了。革命的烈火很快燒到知識分子,一九五一年,毛澤東宣布「思想改造」,目的是「清理知識分子隊伍」,如何清理並未有明確的指示,是以出身舊社會與西化、現代化沾邊的知識分子,個個惶恐畏懼,為求政治過關,不少人向黨獻心獻身,主動要求參加土改工作,他及她們到基層、到農村,向貧下中農學習,經風雨見世面,進行社會主義自我改造。一波波的政治風暴在沈從文的書信中依稀可辨,只不過,書信中以間接而又隱晦方式描述現實,同時幾乎不曾正面提及政治運動,但沈從文發信的時間、地點,他走向工農的變化足跡與心路歷程,仍然呼之欲出。一九五○年代後,知識分子離城市「上山」與「下鄉」,與民國棄鄉就城,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社會意識形態,而社會主義政權講階段鬥爭、重視農村,對於向來沈浸於城市現代化文明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無疑是當頭棒喝,如冷水澆背。
一九五○年代後,革命風暴從未止歇,只有勢如破竹再勢如破竹,高屋建瓴再高屋建瓴,永遠沸騰著,永遠悲壯著。一九五二、一九五三年「三反」、「五反」,一九五五年批鬥「胡風反革命集團」,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百花齊放」,一九五八年「反右」、「三面紅旗」,一九六四年「四清」及「大四清」、「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革命浪頭一次比一次高,革命激情烈火熊熊,刺刀見血。有革命就有「反革命」,出身舊社會、受西方式教育、渾身沾染城市現代氣息的知識分子,隨時可能被指認是「反革命」分子,又或是修反派、黑幫分子,乃至牛鬼蛇神,在推陳出新的革命清洗中,只能說他們的命運如風中殘燭,朝不保夕。這段鬼哭狼嚎的日子,多少人身處政治風暴當下,萬念俱灰,不甘受辱與折磨,毅然走上絕路。另外一些拚了命活下來的,空有一身文史專才,傲人學歷,曠古才華,卻毫無用武之地。他們從勞心者變勞力者,蹲牛棚者有之,下放生產隊加入勞動生產者有之,所有一切都亂了套,執筆者不過就「識幾個狗字兒」,於是大部分的人不再寫、不能寫、不敢寫,而就算寫了也面不了世,如此而成了集體噤聲了。知識分子身陷牢籠,稱之文化浩劫當不為過。
歷史的偉岸、殘酷,令人生畏,惟事過境遷後,仍有餘意留人間。沈從文的家書,從另一側面透露出令人玩味旳訊息,即身處政治狂浪襲捲下,一種守著日常生活角落的不折不撓,如何成為個人躲過天下大亂、四分五裂的避風之所。換言之,沈從文與張兆和兩人以一種化外姿態,在不得不隨歷史與時代大浮大沉之下,體現知其白,守其黑,知其榮,守其辱的知識分子修養,以「過生活」的常態來應對政治的詭祕變態。要言之,本書所收的最後幾封信,多出自於張兆和之手,當時她已下放到北京郊區的順義生產大隊,得空便寫信給身居北京的沈從文。這些書信中,張兆和提到著名的政治風頭浪尖上的「焦裕祿」革命烈士樣版,還有蘊釀著一場牽連甚廣的批判歷史劇「海瑞罷官」已現苗頭,以及「四清運動」等等事件。談論這些動輒幾千幾萬人喊打喊殺的政治事件,已打入另冊的張兆和,書信中竟沒有流露一絲一毫議論,她的用語與寫家長里短之事,別無兩樣。一九六○年代,下鄉接受勞動改造的張兆和,已看不到過去書家世家出身的官、暮、驕、嬌、怨「五氣」,她完全習染抄襲自革命老區的種種作風,如稱呼他人通常在其姓氏上加「老」及「小」字,書信中張兆和不無自在地說著別人喊她叫「老張」,已然是兩世為人。舊與新,相去何其之遠之大?福禍順逆,相隔如薄紙,怎不叫人欷歔嘆息?
一九三○年代,自稱是「鄉下人」的沈從文,從鳳凰小城出走,他當過兵,做過許多卑賤工作,二十歲決意棄武從文,脫掉兵衣,隻身赴北京闖蕩。對一個無背景、無家世、無財力的青年來說,城市生活意味著連串挫折磨難。為了謀生,沈從文只能靠著一隻筆,不眠不休地寫。終於,沈從文的文章陸續見報,他漸漸受到名家矚目,各方逐漸對這個貧無以立錐之地的文壇新秀伸以援手,此後,沈從文的創作,不論題材、數量、風格乃至類型,都日益蜚聲於眾,他在文壇上已然屹立不搖。知名度提高後,交往圈自然隨之擴展。最早賞識沈從文文采的是郁達夫,兩人自然成為莫逆。再由郁達夫引介,沈從文與《語絲》作者群,包括徐志摩、梁實秋、周作人、朱光潛等人也過從甚密。徐志摩又把沈從文帶進《現代評論》圈子,由此而認識丁西林、陳源乃至吳宓。這些名單上的文人、學者,多半留學英、美,他們服膺理想浪漫主義,推崇唯情觀,沈從文身與其中,其文學作品的抒情色彩濃郁,自是有跡可尋。另一方面,在北平窮困無告的日子裡,沈從文與初闖文壇的胡也頻、丁玲夫婦相交甚篤,爾後在北大自由旁聽,更認識許多左傾的同鄉大學生,沈從文當時也接觸左翼文學,也知道共產革命、階級鬥爭理論,最終他卻並未與左翼有更深的來往。
現在看來,這位自稱「鄉下人」的唯美唯情作家,顯然並不「鄉下」,他筆下的湘西,和一九五○年代毛思想重農主義所提到的農村,相距豈可以道里計。從這個角度來看,一九三○年代與沈從文往還密切的英美派或是新月派,他們的文學理想與革命聲調南轅北轍,根本不符「鬥爭」需求。一九五○年代後,大多數唯美派封筆也屬必然,而沈從文這位被西方稱譽為中國最偉大的少數作家之一,在長達四、五十年的歲月中,名字便只能被煙沒,作品只能被塵封,浸淫浪漫、理想主義的他、一時間當然寫不出「革命文學」,於是他全心意投入「雜學」。約有十年時間,沈從文一頭鑽進中國工藝物品及服飾研究中,後者在幾年專心致志的努力下,也算小有所成。一九八○年代,政治復歸平靜,但人已老,筆已鈍,年華已逝,想重拾創作,豈非空中樓閣,水中泡沫?平靜沒有幾年,一九八八年沈從文壽命來到終點,一切皆成往事。
回望上個世紀沈從文寫或不寫,提醒我們歷史的難測與傲然,而時代悲劇彌天蓋地,有誰能真正躲過?閱讀這批書信,使我們駐足凝思,也許歷史的幾年幾十年,不過是一瞬,但對於個人來說,它是獨有的、可貴的一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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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教授? 柯惠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