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田家青君向我出示他蒐藏的過去中外打火器圖冊《取火—打火的歷史與文化》,諸多藏品為我前所未見,實為大開眼界。
「人猿相揖別」,起決定作用的是人不僅會使用工具,而且會製造工具。原始人群初懂用火,應取於自然界,常被推測是觀察雷火引燃的林火,因而取得了「火種」。我們認識生活在中國大陸的原始人群用火的最早的證據,是源於發掘周口店猿人洞時,發現的用火以後遺留的灰燼遺存。但是還弄不清原始人群何時懂得用自己製造的工具製造出火來。古人更不了解這一點,所以無論中外,古人都各有自己民族的神話傳說。
手頭有可用於取火的工具,就可以製造出火來,才是真正懂得用火的標誌。火對於人類文明的貢獻,決不只是給予人類以熟食,也不只是生話上炊食、取暖和照明。它影響著人類文明的進程。從舊石器時代演進到新石器時代的標誌是陶器的製造和應用,而製陶離不開窯火。由石器時代演進到青銅時代,冶鑄青銅器又離不開煉爐的爐火。由青銅時代演進到鐵器時代,又是離不開冶鐵煉鋼的爐火。甚至步入工業化的初期,蒸汽機帶動的車、船,仍舊離不開燃燒的爐火,至今還保留著「火車」、「火輪船」的名稱。這一切的源起,追溯起來,竟是古人的偉大發明,用工具製造火,是原始的取火器。這就足見田君這些收藏品的學術價值。
「鑽燧取火」是中國古人用工具製造出火的一種主要方式,這是採用「鑽」的方式。中國古人還有另一種主要方式,就是「打」的方式。選用打擊時易於發出火花的石材—燧石(也叫「火石」),用打擊的方法生出火花,點燃易燃物,因而取得火種。最初可能是用石製工具,當懂得製造金屬工具後就改用金屬工具。這後一種方式取火,是社會發展到以農耕為主時,成為主要的取火方式。我們現在看到的田君收藏的第一組古代打火器—中國古代火鐮,正是這種取火方式的代表。1950年代我在農村參加支援秋收時還曾使用過。這種手鐮的歷史悠久,它的原始形態是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的兩側有凹口的橫條狀石刀。或許因用工具擊打燧石時,是要用右手持工具,擊打左手持拿的燧石,而套持在右手的鐵手鐮正適於用來擊打的緣故,因之正可轉用為打火具,故此以後打火具一直保持著手鐮的基本形貌,也就被人們稱為「火鐮」。這也正可反映出這種打火具與古老的農耕文明的聯繫。這種古老的打火具在中國使用了漫長的歲月。在我幼年時(1930年代),舊北京(北平)的居民已普遍使用「洋取燈」(或稱「洋火」)取火,但沿胡同叫賣的農村小販,還常是使用「火鐮」打火。不過那種實用的火鐮,形貌並不美觀,就像個普通的小鐵片,頂多在握手的上柄部飾有幾個?轆錢紋,樸實耐用而已。田君出示的收藏品,都是製工精美,應係清代上層人物製造的用品。它們與玉「扳指」一樣,扳指本是套戴於右手食指上勾弦張弓的工具,晚清時失去實用價值,成為裝飾品。火鐮也與之相似,造型增大,裝飾精美,成為顯示身份和闊綽的物品,已喪失實用功能。但確為今日珍貴的收藏品。
田君的第二組收藏品,是近代的西方打火器。它們與前一組不同,代表的已是進入工業化時代的產品。時代不同、文化不同,但人們以燧石打火的原理還是共同的。只不過與古老的農耕文明聯繫的火鐮,只是人們的手工作業。而進入工化的歐洲,則是採用機械化的方式擊打燧石,可舉例的標本是軍事上使用的燧發槍(fiatich)。燧發槍不斷發展演進,一直從16世紀使用到17世紀。在日常的打火具方面,也由手工鑽、打,改為利用化學和機械等手段,生產磷頭火柴和新型打火器。田君展示了精美的火柴盒和煤油打火機,我沒有這方面的知識,無法評論,只是看後大開眼界。
田君的藏品,顯示了一個收藏家的品位,對收藏的愛好和堅持,難能可貴。
評論田君藏品最佳的人選,本應是我的忘年交摯友王世襄。當年我初識田君,也是在王世襄家。記得有一次我在王世襄家聊天,正值田君去找他辦事。田君走後,王世襄告訴我:「他(指田君)能用木料複製明式家具的榫卯結構,真正研究,我們倆(指他和他夫人袁荃猷)可不會,只能削土豆或是蘿蔔,模仿榫卯。」說著袁荃猷就真拿了個土豆削成榫卯示給我看,還讓我也試著削,但我生來笨手笨腳,總削不成,大家大笑。王世襄還告訴我,田君還玩「自來火」(即打火機),還說他也藏有「洋取燈盒」,並找出來給我欣賞。現在他們兩位早已仙逝,謹此祈兩位冥福。因此,我只好如北京俗語所說:「打鴨子上架」。勉強湊成這篇小文,以祝田君《取火》出版,並供讀者哂讀。
八十六歲叟 楊泓 寫於北京和泰園
二○二一年十一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