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傳統與數位的會通,將是文史學界在e 時代無法逃避的挑戰。
胡適揭舉「新紅學」的重要目標,原本是發掘出作者曹雪芹所親歷或聞知的史事,以深刻體會他在何種環境或背景下創作《紅樓夢》。然因紅圈常年未斷的紛擾糾葛,加上研究規範一直無法建立,令主流學術圈中無論是文學界,遑論史學界,都較少有學者願意戮力投身此領域,以致許多重要議題往往無法獲得共識,這種狀態幾已成為該圈的宿命,甚至連曹雪芹的著作權都屢遭無根的質疑!
曹氏家族作為遼人(此一名詞專指定居關外的漢人)的一份子,在降順金國後,很快學習並掌握了滿漢兩種語言與文化。隨著清朝入主中原,遼人開始充斥於省級以下的政治舞台,並協助奠立新帝國的統治基石。先前因文獻不足,有關遼人的具體研究較少。但很幸運的,由於一個世紀以來大家對曹雪芹所寫小說《紅樓夢》的濃烈興趣,許多與曹家相關的史料被陸續發掘出來,這讓我們現已擁有一些基本條件,可用曹家作為一典範式個案,對遼人在大清肇建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進行較扎實的探討,以深化對清史的認識。亦即,有關曹雪芹家族史的研究不僅具有文學史的意義,更有機會成為歷史學的重要課題。
因此,筆者的目標是在先前近百年紅學界所積累的基礎之上,輔以逾百億字的大數據新研究環境,重新疏理並深掘各個重要議題的論據與材料,希望能完成一本學術謹嚴的《曹雪芹大傳》。由於期盼做到「載述有據,論理精詳」,為所有認真的紅迷提供較正確的史實,故在內容上有時就無法太兼顧可讀性,但此書應至少可大幅拉高未來以一般讀者為對象之普及性曹雪芹傳記的基準。倒是撰寫過程中才發現所展開的篇幅遠超乎預期,只好決定將其分割為前傳《曹雪芹的家族印記》與後傳《曹雪芹的生命足跡》二書,以雍正六年其家遭抄沒而歸旗北京一事作為兩者的分際。
《曹雪芹的家族印記》首章先耙梳曹氏的遷徙足跡,並釐整爭論多年的曹雪芹祖籍問題。次章則聚焦肇興百年家史的曹振彥(雪芹高祖),探索他如何拔出奴籍變成屬於正身旗人的包衣,又因其管主阿濟格在權力鬥爭中遭削爵、籍沒,而於順治八年改隸為皇屬的內務府正白旗,十二年更攜家從山西進入江南為官。
第三章研究開啟半世紀「秦淮風月」的曹璽,他應是在旗人養成教育下栽培出來的第一代漢姓包衣。作為首位內務府外放之「專差久任」的江寧織造,他先透過曾為「聖祖保母」的繼妻孫氏,讓曹家與內廷之間維繫良好的公私互動,接著與八旗勢族鐵嶺李氏以及江南名士顧景星的族妹結為姻婭,更與江南各織造的主要家族建立起「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的關係。其後輩也因身處江南而深化了漢文化的涵養,從而積澱出跨越滿漢兩大族群的多元文化底蘊。
第四、五章以全書最多的篇幅討論康熙皇帝的多年寵臣曹寅,看他如何透過奉敕主持《御定全唐詩》《御定佩文韻府》纂修刊刻等文化活動,擴大其在漢人士紳間的關係網絡,且借重「官場聯宗」的關係,在新朝中與不少同姓之人認宗敘譜,以求相互攀緣發展。他在長達約二十年的江寧織造任內,由於深受層峰信賴,先後承接內務府的買銅、賣鹽、售參以及修造工程等肥差,令其家族發展出「呼吸會能通帝座」以及「烈火烹油、鮮花?錦」之盛。康熙帝更先後將曹寅的兩女指婚給平郡王納爾蘇與青海親王之獨子羅卜藏丹津(後襲爵),此等榮寵在漢姓包衣甚至八旗望族中皆屬罕見。曹寅外孫福秀娶納蘭永壽(其祖為明珠)的長女一事,更讓曹家從所謂的「包衣下賤」,變得能與原主子阿濟格(雖遭抄沒,但其第五女嫁明珠)的後代略可平起平坐,這些姻婭關係且令曹家得以躋身上層社會。
在撰寫這部分內容時,最意外的收穫就是揭開曹寅「二女皆為王妃」的世紀之謎。筆者透過「e 考據」之法,3 以趨近竭澤而漁的態度披沙揀金,自一百多位曾封王的宗室與外藩中,成功篩出羅卜藏丹津就是曹寅次婿的最佳候選人。此結果絕非「先射箭再畫靶」,又因羅卜藏丹津是國際關係史領域常會觸及的重要人物,筆者遂仔細疏理此一雜揉大歷史、家史與小說,且從大觀園跨越到蒙古大草原的精采故事,發現曹家及其親友們,竟曾深深地介入中國西疆奠定以及康熙諸子奪嫡的歷史舞台!
第六章聚焦在曹璽之妾生長子曹寅和嫡出次子曹荃兩房間的互動。曹寅因獲康熙帝器重而成為一家之長,並被栽培承當江寧織造要職。惟其向來艱於子嗣,故曾先後自二房入繼順、顒、頫、頎四姪,其中後三人皆在曹荃卒後始依家族或皇帝的決定出繼長房。亦即,無論曹雪芹的生父是紅圈中長期爭辯的曹顒或曹頫,我們皆應可確定曹荃為其本生祖。此章即努力耙梳曹寅和曹荃間的兄弟之情,並從家族史的角度詳加疏理兩支之間過繼、兼祧與歸宗的複雜關係,而曹家此類生命經驗,亦曾反映在《紅樓夢》的故事情節中。
第七章論及曹家最後兩任江寧織造曹顒和曹頫的事跡。曹顒於康熙四十七年自二房出繼長房成為承繼子,因曹璽孫輩在二十五至二十八年之間每年恰新添一人,分別是?(荃生)、頎(荃生)、顏(寅生)以及顒(荃生),故他原用「連生」之名,迄五十二年襲職時始奉旨改用學名「曹顒」。康熙帝對他的評價甚佳,稱「朕所使用之包衣子嗣中,尚無一人如他者,看起來生長的也魁梧,拿起筆來也能寫作,是個文武全才之人」,惜於五十四年正月得病暴卒於京。緊接著奉旨自二房出繼的曹頫,則不幸隨著康熙帝的崩逝,在遭逢政治(曹家及其親友在康熙末年的奪嫡之爭中多選錯邊)與經濟(被控騷擾驛站、轉移家財、虧空帑項等罪名)的雙重打擊下,將曹家帶至「箕裘頹墮」「家事消亡」的抄沒命運。此章有關曹家最大仇讎塞楞額(曹頫被其控告以致遭革職抄家)其人其事的新研究,應屬紅學的重要發現。
第八章討論曹家於雍正六年歸旗回京(五年底遭革職)後的落腳處:崇文門外蒜市口地方十七間半房的宅院。除疏理清代如何以「間」或「半間」作為建築的記量單位,筆者並參考乾隆十五年繪製的《清內務府京城全圖》、北京市檔案館所藏民初編整街道的檔案以及1928 年京師警察廳製作的《京師內外城詳細地圖》,嘗試從街道區劃的角度追索「蒜市口地方」的合理範圍,進而對曹家舊居的位址提出一些新看法。但令人慨嘆的是,不論我們如何努力去耙梳史料並進行論證,原蒜市口一帶的老房子近年已在城市建設的大旗下全被拆除,蹤跡杳然。
鑒於近年來網絡或媒體屢屢出現「《紅樓夢》的真正作者為○○○」之類的無根妄說,筆者在最末章將做點不一樣的努力。先積極找出小說中某些較獨出的情節,再論述它與發生在曹家或其親友身上的史事有著密切對應,希望能以這些由創作者所置入,且帶有特殊生命經驗之DNA 的浮水印,來維護曹雪芹對《紅樓夢》的著作權。
此類印記如見第十六回趙嬤嬤所稱江南甄家「獨他家接駕四次」(該史事在清代前半葉僅發生於曹寅和李煦身上);第十七、十八回中的元妃省親(此應即發生在順懿密太妃身上的故事,其長孫弘慶為雪芹二表哥福秀之連襟);第六十三回眾人取笑在夜宴中掣得杏花花籤的探春:「我?家已有了?王妃,?道你也是王妃不成。」(此與《永憲錄》所稱曹寅「二女皆為王妃」的記載相呼應);第三十七回至第四十二回在描寫起詩社等事件時,蓄意將歡樂至極的賞菊、煮蟹詩會隱諱地定於雍正帝忌日的隔天;第六十三回以在老太妃國喪期間薙頭之芳官和服丹藥暴卒之賈敬,譏刺曹家最大的仇讎塞楞額和胤禛。前述這些「浮水印」的明確交集正就是曹雪芹家族,該努力應可令筆者正在撰寫中的《曹雪芹的生命足跡》一書,具備更厚實的學術意義。
值此又將「災及棗梨」之際,雖然拙著很可能仍僅聊供覆瓿,但衷心感謝杭州浙江大學的薛龍春教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的張瑞龍老師、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林天人教授、北京社科院的鄧亦兵老師、新竹清華大學的吳國聖老師、北京中國社科院的張建博士、新竹陽明交通大學的盧正恒老師,以及紅友高樹偉、任曉輝、詹健、蘭良永諸先生在成書過程中所提供的熱情協助。尤其,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劉夢溪先生,以忘年之交對我多方鼓勵,更是銘感至深。此外,孫韻潔女史在文字編輯方面、高淑悅女史在修圖排版方面,均花費了大量心力,成書過程且受新竹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研究中心」及「科技考古與文物鑑定研究中心」鼎力支持,特此一併誌謝。又,本書乃科技部人文行遠專書寫作計畫「曹雪芹的歷史世界(NSC 106-2420-H-007-018-MY4)」的成果之一。
拙著在接近完稿時,突聞余英時先生於8 月1 日離世的消息,原本正要將才剛設計完書封的稿本寄去美國央請先生寫序,且興奮地想要告訴他,我可能破解了曹寅「二女皆為王妃」的懸案,不料,現卻僅能在此緬懷余先生:一位不願介入紅圈筆墨官司,只想做個紅學忠實讀者的史學巨擘。
2021 年8 月撰於苗栗二寄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