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楔子

本書的緣起

　　雲朵上的羌村

　　我講的這個懸念迭起的好故事，來自羌村。

　　當遙遠的羌笛響起的時候，中華文明還在繼褓之中。從三千年前起，它一直響到了今天。

　　羌人愛住半山腰，喜歡與雲霧為伴，便使得自己的民族，有了一種仙氣?繞的神秘感。然而，崇山峻嶺不會任由他們一個勁地柔美、浪漫，山的硬朗與剛硬，也不可抗拒地融入了羌人的氣質。羌人愛美，?輕柔，愛靈動飄忽的雲朵，也愛高山，愛烈馬，愛烈性的男人和女人。

　　羌人是羊角上的民族。羌字，便是一個頭戴羊角的人的形象。它揭示了羌人與羊之間的不解因緣。因為羊，它開啟了遊牧文明模式的升級進程；也因為羊，這一文明模式的升級較為緩慢，乃至於在歷史長河的波濤翻滾中，逐?成為被沉澱下來的文明河沙，未能伴?時代浪潮繼續滾?向前。

　　三千年前，羌人戴?華美莊嚴的羊角頭飾，從歷史的幕後走上文明的舞台，舞出其獨具特色的神秘舞姿。

　　兩千年前，那悠揚高亢且不失婉轉的羌笛聲響起，將民族的剪影印在了華夏文學篇章中。大唐的詩人，就唱出了豐沛飽?的詠歎：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一千年前的羌笛，就開始淡出歷史，漸漸遠到了記憶之外，遠到了荒遠的時間之外，化為一抹滄桑的暈斑。

　　羌村，便是那歷史的暈斑之一。它名為村，卻又是西部最複雜最神秘的一條溝，溝通南北，有四十八個部落。據說，溝裏住的，多是羌人的後裔。

　　對很多人來說，羌村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名字。歲月之水沖走了一個個男人和女人，卻留下了一個個地名。羌村，就是被留下的名字中的一個。跟很多活?就像死了的名字不同，羌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被歷史遺忘的所在。因為，在這塊土地上，發生過許多驚心動魄的故事。未來的多年裏，你會從雪漠的書中，讀到許多別處讀不到的束西，其中的好些束西，就源於羌村。……咦呀，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地石亂走，好生過癮！

　　多年前，因為一樁村民諱莫如深的盜竊舊案，我被邀請進入羌村調查。其中，一個叫龍多格熱的羌村青年的奇?命運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生活在多方勢力之間，面臨?權力爭奪、部落衡突、家庭恩怨等多重矛盾，最終因為一樁蹊曉的盜竊案被殘酷處決，成為羌村傳說中的暴戾的復仇幽魂。

　　關於龍多格熱的傳說很多，爭議也很大。有人說他是英雄，含冤而死，要建廟供養，頂禮膜拜；有人卻在詛咒，說他是惡棍，罪大惡極，死有餘辜……總之，關於他的說法很多，有雲泥之別。於是，多年前，我決定對他一探究竟。也正是對這現象的追溯，給了本書誕生的理由。

　　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裏，我一次次進入羌村，寫下了大量的文字。通過對龍多格熱的追查、採訪、描寫，我重現了羌村歷史上曾發生過的一系列驚心動魄的事件，那個神秘的西部村寨的生活習俗、風土人情、愛恨情仇，將在咱鮮活傳神的筆觸下，一一袒露在人們眼前。

　　每一次走入羌村，我的心中都會充滿好奇，也充?興奮。我是一個喜歡故事的人，尤其是一些傳奇故事。在許多人眼中，我是神秘主義者。他們這樣想也沒錯，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對神秘現象感興趣。所以，當我聽到龍多格熱的故事時，就像飢餓的蒼?聞到了血腥味一樣興奮。

　　相傅，在大唐之前，羌村就是羌人的聚居地。我曾在《上海文學》發過一篇散文，叫《遠去的羌笛》，裏面寫的，就是羌村的故事。後來的千年裏，羌村融入了很多民族，包括西域三十六國的很多人。

　　?千多年前的某年，一支古羅馬人，也融入了羌村。那是西元前五十三年，古羅馬發動了對古帕提亞王國的戰爭。羅馬軍因貿然突進，被困於荒漠深處，幾乎全軍覆沒，首領克拉蘇被俘斬首。其長子率領第一軍團六千餘人，向東突圈，深入匈奴腹地，最後，他們像一滴水進入大海一樣，融入了羌村。

　　據《漢書》記載：西元前三十六年，東漢將領陳湯與匈奴交戰，匈奴軍隊中出現了一支特別的部隊，他們相貌奇特，防禦時的陣型也很奇怪，叫啥「夾門魚?陣」：他們用盾牌把自己圍成一圈，其陣勢，像一隻頭腳縮入殼中的大烏龜。這便是典型的古羅馬戰鬥陣法。當然，那戰術雖然能出奇制勝，但克拉蘇的長子後來仍然死了——這世上沒有不死的人，或者這樣死，或者那樣死，總之，每個人到了最後都會死，也都會?走活?時的那些故事，除非他們的故事有獨特的意義，人們想忘也忘不掉，又或者，他們像龍多格熱這樣，遇到一個想要留下他的故事，讓他被世人所銘記的人。不過，遇到那人，又何嘗不是他自己創造的因緣呢？在西部的傅說中，克拉蘇的長子也是這樣，他死後英魂不散，穿越了千年的煙雲，入了一個羌村女人的簸，講述了兩千年前的那個神奇故事。這故事，後來被人寫成了書，鬧得沸沸揚揚，動靜很大。

　　所以，龍多格熱的這號故事看似不可思議，其實只是西部的尋常。而我寫龍多格熱，也有點像寫正文前面的序幕。因為，正是依託這個故事，我們才能了解這塊土地，了解後面無數的故事發生的背景。

　　我採訪龍多格熱時，羌村人都很興奮，顯然，他們都很關注這個話?，也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但怪的是，我在初步的探訪中，得到的都是一些不大重要的訊息，對於真實地還原龍多格熱這個人，幫助不大。我看得出，當地百姓在有意地退避一些話?。倒是延毒寺——羌村最大的寺院，在很長時間裏，一直掌握?羌村的話語權——的阿卡們說了些對龍多格熱不好的話。至於他們說的是不是真話，我不知道，有待下一步的調查考證。你知道，眾口可以爍金，積毀也可以銷骨，但無論是爍金，還是銷骨，代表的都不一定是真相。

　　後來，有人告訴我，以前，羌村有人說龍多格熱的壞話，但很快，他們就招致了不吉祥——阿卡除外，因為阿卡有護法神保護——於是，就沒人再敢輕易說話了。後來，我也體驗到了這一點。剛進羌村時，我按當地人的說法，稱龍多格熱為厲鬼，話一出口，我的茶杯就爆了。龍多格熱以他的方式在提醒我：「別叫咱?鬼，咱是神！於是，我惡狠狠地兇他：[你要是再搗亂，我就索性將你寫成厲鬼！我這一怒吼，他就心虛地笑了……呵呵，他沒有想到，我能聽懂他心裏的話。

　　在民間傳說中，龍多格熱俱足五種神通：天眼通、天耳通、神足通、宿命通和他心通。因此，他可以隨意地看任何想看的場景，隨意地聽任何想聽的話，隨意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隨意地化現任何想化現的形體，?意地知道任何想知道的事情，也能?意地了解他人和鬼神的心思。他唯一不具備的神通，就是漏盡通，也就是斷除煩惱和欲望。延壽寺的朱古說，正是這一點，讓龍多格熱成了厲鬼。

　　有了朱古的這一說法，龍多格熱就被定義為厲鬼了。

　　不過，龍多格熱一直把自己當成神靈。他不承認自己是厲鬼，也是有道理的，因為，一些羌村人也在供奉他。你知道，一旦得到人間的供奉，連小鬼，也會成為神靈的。

　　我去採訪的時候，有幾個寨子的牧人，已將龍多格熱當成了戰神。每當寨與寨之間有戰事和糾紛——主要是爭草場——人們就會供養龍多格熱，讓他幫助自己。據說，只要有足夠的信心，那種超自然的幫助，確實是如影隨形的。

　　在一些有?原始宗教色彩的寺崩裏，也有人將龍多格熱當成了護法神。相傳，對龍多格熱進行觀修和供養，就能得到他的庇佑。

　　按流傅於羌村的說法，龍多格熱修成了摩利支雷法。修此法成功後，容易產生巨大的能量，跟雷部相應，一旦成就，就能驅役雷電冰雹。但這樣雖然威力強大，卻也容易造下無窮殺業——你想，當一整片天空電閃雷鳴，暴雨裏?冰雹傾瀉而下時，有多少生靈會於瞬息間喪命？所以，修此法者，必須加修大悲心，以滋長其慈悲，若是以嗔心行法，則能力越大，罪業越大。因為，神通主死，慈悲主生，前者殺，後者度，用慈心降魔，才不是殺戮，而是殺度——也就是在誅殺的同時，將其靈魂送入佛國淨土，道時，造下的就不是殺業，而是功德。但龍多格熱崇尚神通，於憤怒摩利支?力多，於慈悲心?力小，也沒能破執，死後就成了一種可怕的兇神。

　　不過，聽羌村的阿尼說，龍多格熱不是一般的兇神，他是被收攝了的護法。阿尼說，歷史上有很多大德，也會接受一些兇神惡煞當自己的護法神靈，像蓮花生大師，就收攝過很多兇神惡鬼。《西遊記》中，觀音也收攝了妖精來守山。出世間的佛菩薩也是這樣，他們只管弘法度眾，不願管人間的?事，而那些大力鬼們，卻喜歡多事，於是，佛菩薩就索性收攝了他們做事——看上去，這有點像人世間的招聘保安了。

　　當然，龍多格熱更願意我稱他為神。在西部，活?為人，死了為神。神和?鬼一樣，也是一種強大的功能性力量。要是幹正事，行善業，人們就會尊他為神；要是幹邪事，做惡業，就會被人稱為厲鬼了。在一些書中，也會將厲鬼稱為大力鬼。據說，考祖宗說的城隍爺、土地爺，也屬於大力鬼的範?。

　　我第一次到?羌村時，已是深夜。??車燈，我發?路旁有幾個木頭搭成的架子。我問響導，那是啥？嚮導說，是曬架，是專門曬糧食用的。秋天的時候，農民割下莊稼，就會搭在曬架上。黑吹日曬幾十天後，莊稼就乾了。村裹人就把乾透的莊稼?在房上，用連枷打。那時節，寨子裏就會響起「砰砰砰】的聲音，那是豐收的聲音，會讓寂?的山谷喧鬧起來。

　　後來，我才知道，那曬架，不但曬莊稼，還會吊死人。此前的百年裏，被吊死在曬架上的人，有六十六個。這個數字很有意思，當地人總是說六六大順，果然，自第六十六人被吊死後，世道就變了，沒人再被吊死過。

　　有人說，在被吊死的六十六人裹，最有名的，就是龍多格熱。他是那種肉體雖然死去，精神卻永遠活?的人物——不過，後來我發現他不是被吊死的，他的死有很多當時人盡皆知，後來卻被封印的?情。而這些內情，直接影響了人們對他是神是鬼的判斷。

　　「龍多格熱」，真是個讓人熱血沸?的名字。

　　在羌村，我前前後後，生活了很長時間。我發現，在一些羌村人的心中，龍多格熱很可怕。因為，他明明死了多年，卻仍像是有呼吸能觸摸的生命，一直跟當地人生活在一起，尋常人也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他時時參與村裏的糾紛。許多時候，他甚至是糾紛的導火索。對於喜歡他的那些人來說，糾紛中，他是最好的幫手和助緣。對於不喜歡他的人來說，他就成了厲鬼或魔神。

　　對於龍多格熱的活?，我深有感觸，在一般人不一定能理解的那種境遇中，我甚至跟他有?實質性的交往，也得到過他的許多幫助。比如，我若有所願，便會持誦他的心咒，他總會一一承辦——?，別聲張，別驚動那些多疑的喉嚨。也許有一天，我會教你他的心咒，等你需要時，供點兒酒，供點兒大蒜，再誦那心咒，就可以得到他的幫助——前提是，你相信他的存在和力量。

　　在本書中，對他的那些日常生活化描寫，多是他自己告訴我的——當然，有些也是我採訪其他幽魂，或藉助一種特殊的方式得知的。有時，需要甚麼素材了，我就會問詢他。在無數個溫暖的下午，我泡了當地那種澀澀的野茶，一邊慢慢地品，一邊聽他講自己的故事。一股暖暖的感動，或是一股淡淡的心痛，就會像溫熱的野茶那樣，流進我的心裏。

　　就這樣，我經常會走近龍多格熱，問詢他一些過去了的小事。那些小事早湮滅在歷史長河中了，在歲月的腐触下，它們連泡沫都沒有剩下，但在我的眼裏，它們仍是?時可以採摘的花朵。

　　按老祖宗的說法，這是一種叫宿命通的功能——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想像力。而對於沒有這種功能的人們來說，生活就像一朵朵浪花，不斷地消失在大海裏。那大海有一個名字，叫遺忘。正是記憶和遺忘，構成了我們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裏，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時間之花。那龍多格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