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網路與我:一段經驗分享
單瑜
臨危受命,我接到必須為這本集結五位講者,根據工作坊講演撰寫的書籍寫序的工作。雖然這場「網路與精神分析」活動我全程參與,但講者們講演的內容從各個面向以及豐富的精神分析論點,開啟關於網路與人類生活的討論。一時間,要寫序,還真不知道從何說起,或是要說些什麼。於是,我第一時間就拿起我的手機,開啟網路,然後,就是一連串無法停止的網路搜尋。是的,「網路」就是那麼深入在我們的生活之中。不知道是幸或不幸,這場討論「網路」的活動因為疫情的影響,不得不以最網路時代的形式進行:線上視訊會議。或許,就從我在這場網路視訊會議的經驗開始分享。
作為這場工作坊上午場的主持人,我有一個特別的經驗——活動規定參與者必須全程在視訊鏡頭前露臉,因此無論是講者還是聽眾,在鏡頭前都無法隱藏自己的表情/表現。作為活動的主持人,在一開始引言介紹完第一位講者後,我會一直在視窗中即時看見自己的上半身以及表情。不知是否為幻覺,在活動開始沒多久,我就感覺到腳邊似乎有蚊子在飛繞,雖然我穿長褲,但從小腿邊仍然傳上來隱隱的癢感。無論我晃動雙腳,或是用最不經意的方式低頭確認,那種在皮膚上有東西纏繞、爬行的感覺仍是揮之不去,甚至愈來愈強烈。不知道是否是講者的題材內容極具感染力,我分不清注意力是集中在畫面上力求鎮定的自己,或者是畫面之外苦於無法解脫癢感,又不希望在鏡頭前表現得太大動作的另一個自己。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怪誕的感受。
佛洛伊德1919年發表過一篇文章〈Das Unheimlich〉,探討起自Ernst Jentsch一篇論文〈Zur Psychologie des Unheimlich〉(1906)的概念:The uncanny。佛洛伊德從Unheimlich的字源出發,揭示了heimlich一詞的雙重性,具有家族的、親密的、熟悉的詞意同時,又有著隱蔽的、私密的意思。簡而言之,這個詞閱讀上有著既熟悉的,卻又有想隱藏起來、不可告人或是無法探究的意涵。而德文字詞Unheimlich加上Un-似乎強化了原詞heimliche中鏡像的否定、潛藏的意義。佛洛伊德在文章中進一步提出「the double」的概念,可以理解為與自我「相似的替身」,在發展的過程中透過自我的倍化、分裂、互換,外部的替身代替了自己。這個複本替身(the double)可以在自我發展的不同階段中獲得新的意義,並且成為具有監察、評價自我的精神機制。因此,起源自幼兒時期的原初自戀,當克服了這個階段後,這個複本替身從而獲得不朽性的保證而成為抗拒滅絕、死亡的先驅。
蔡文瑞的文章回顧了日本youtuber栗城史多的生命歷程。在經歷離別、逝去的經驗後,這位youtuber將注意力完全投入在登山的挑戰與網路直播分享。栗城史多以挑戰高峰的冒險作為自我成長的歷練,透過網路傳播影像的畫面在網路世界上永久留存。雖然這位冒險家最後於登山遇難過世,但透過網路影像,我們經歷了他彷若自我形塑的過程,以及感受到對於死亡的拒斥與流傳後世的「不朽」想像。
魏與晟的演講特色或許較難以文字呈現。他透過網路影像以自創的虛擬人物來進行他的講演。他的內容將網路的連結類比於母嬰關係的想像,重新闡述了數位時代的依附關係。
在網路還未出現的百年之前,科幻作品《未來的夏娃》這部小說的創作者、發明家在故事裡創造了仿生人(android)。這是一個依照人的欲望所創造的完美女人,既聰慧又美麗,但即使如此,故事中的角色/作者還是困惑於是否已經找到了想像中的完美愛情,或者愛情的完美僅僅是一種想像?
網路時代的互動、連結與交往,有著各種虛實難判的經驗。各種虛擬角色的具象化,讓虛擬的事物更顯真實,而真實事物又增添了想像的色彩,甚至,讓我們自省身處其中的自我是否為真?或是自我為何?
從佛洛伊德複本替身的概念出發,我們從拉岡的「鏡像階段論」、「他者」(autre/Autre)了解到他者對於自我認同的重要意義。虛擬替身的具象化之中投注了我們的欲望,並且成為一種認同的過程。
關於欲望的滿足以及不滿足,透過網路快速即時性的傳播,這牽涉到自戀,以及哀悼。陳昌偉做了細膩的討論,在她的文章裡,透過對於真與假的辯證思考,我們似乎從網路經驗中找到另種屬於幻想的真實。
回到一開始在網路視訊會議中,我所感覺到奇妙的、怪誕的感受。面對螢幕中那個我的當下,除了無以名之的感受外,有一個更具體的感官經驗是癢。當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身體上的癢感,似乎從自我發散出去的欲望回到自身,那個原初自戀的狀態,或者是一種介於觀照替身與自我間的游移狀態。王明智的文章論述了一種「身體觀」,以身體與空間作比喻在其中游移,讓我們在想像中經歷了網路世界。
佛洛伊德描述過一段生活中很平凡的重複:一個夏天的午後,他走在義大利的偏僻小鎮,這個小鎮對他來說應該是陌生的。他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區域,一個濃妝豔抹的妓女坐在窗口,於是他在下一個轉口處匆忙離去。在漫步了一段時間後,他發現自己再次出現在這個區域,他急忙走開。又經歷了一些迂迴路程,竟然又再次出現在這個區域。來來去去,不經意地一次又一次重回陌生小鎮裡的同一個區域,一種奇怪的、不可思議的感覺湧上心頭。
這種回還反覆地重複之所以讓人感到不安,或許正是因為那個重複的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讓人不經意地重複著無意識中壓抑潛藏的經驗。熟悉又陌生的事物反覆出現正如神經症的症狀,一種似乎在劫難逃的感覺刻入了我們的信念。
王盈彬從治療的設置在疫情開始後發生的改變出發;從廣泛的社會現象談到分析師施作精神分析的場域;從作為治療者一開始對於改變所感到的不安,細細剖析治療設置改變的三個不同層次,並論述空間、距離感與自我的多重性(Multiplicity of self);從外在世界的改變到治療室中的改變回還反覆,這樣的論述形式讓人重新體驗無意識探索的深層不安。
最後,我想以「Unheimlich」的感受作結。無論是在網路、治療室,或者是現實世界,那種不可思議的、奇妙的、怪誕的感受正是所有人返家(heim)的入口。那個曾經熟悉(heimlich)的地方,加上字首un-即是受到壓抑的表徵。反覆試探那個受壓抑的、秘密的、熟悉的經驗,壓抑而復返,正是這樣的入口引領我們進入生命早期生活的地方。
完成這篇序文後,我又數次重讀自己所寫的文章。反覆刪改之中,這篇文章讓我感覺既陌生又熟悉。有幾段句子,看了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曾寫下這樣的字句?這篇文章彷如分身,但無疑是我。又是一種「unheimlich」的感受,但此刻我似乎有了新的觀察。希望閱讀此書的你,也能深刻體驗、理解這樣的感受。
單瑜
精神科醫師
台灣大學醫學院醫學士
臺灣精神分析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