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詩歌•靈感•風格
我不太清楚自己的詩歌寫作是否擁有強烈的主觀自覺意識,對語言秩序的建立恐怕也是不自覺的,我更像自己靈感的僕人。不是風格產生詩歌,而是詩歌產生風格這一說法總使我共鳴。為風格寫作,創作會作繭自縛。風格是詩人筆下不自覺流露出的一種產物,它與詩人的氣質、思想、生存背景、童年經歷、生命體驗、價值取向、社會閱歷和知識結構以及凝視世界的姿態密不可分。
對他者的關愛、憐憫、旺盛的好奇心和對世界的感受力是我獲取靈感的來源。這裡的「他者」是廣義上的,也許是具體的人和大地星空,也許是一條河一棵樹一座城市一個鄉村等等。當然也可能是某一事件一個死者和具有抽象意義的歷史、時代、時間、生活、精神和靈魂。我的寫作基本上屬於有感而發,有時甚至像在黑夜等待星光的閃現,對縹緲、可遇不可求的靈感充滿期待。靈感不來光顧或狀態不佳時我會幹些別的,比如說寫隨筆、閱讀、翻譯、看電影、旅行等。在香港參加國際詩歌節跟幾位詩人同台發言時,我曾談到過自己是被動式寫作。總是先有那麼幾個詞語和句子不期而遇,然後引領我不得不立刻進入感受世界和表達世界的狀態,從而完成一首詩的寫作。不少詩作自己其實並不清楚是如何完成的。就個人經驗而言,更多的時候不是我在寫詩,是詩在寫我,這種狀態下完成的詩作往往能夠接近理想的質感。當然,積極主動想去完成的詩作也不在少數,像追趕蜻蜓和雲朵的少年去追逐靈感和語言。但這類詩篇中,有不少追蹤了幾個月、幾年、甚至十幾年至今仍未完成。來無影去無蹤的靈感說不清道不明,帶有宗教色彩。希臘語中好像把靈感說成是神吐納的氣息。不言而喻,靈感是來自內心深處的衝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祕性我想沒有誰能把它說透澈,除非這個人具有跟上帝和神直接交談的非凡能力。我個人覺得靈感是離神最近的一個詞。
隨著寫作經驗的積累和人生閱歷的加深,愈發覺得謙卑的心態對寫作的重要性。同時也使我常常對自己的寫作產生疑問:很長時間自己怎麼反覆寫著同一格調的作品呢?詩人中當然不乏自我感覺良好者,為曾經寫出的詩作和獲得的名聲飄飄然,甚至在生命畫上句號時依然對自己的寫作缺乏自覺性。撇開模仿的層面,每個詩人都有一套自己的話語方式。語感、想像力、對詞語的運用和支配語言的能力都會因人而異,這種差異構成了詩歌的多元化。我個人更傾向閱讀語言辨識度高,其思想、心靈、想像力、精神性以及對他者的態度和凝視世界的姿態折射其中的文本。初學寫作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明確的敵人或對手是誰,寫了很久之後,驀然發現原來真正的敵人和對手就是我自己。於是,開始自己跟自己較勁,自己跟自己賽跑。試圖另闢蹊徑,做到不斷地華麗轉身以至於脫胎換骨—從一種寫法轉變到另一種寫法,從一種風格跳入另一種風格—在嘗試和努力時,飽嘗了超越的不易。詩歌並非修辭堆砌的那種高蹈語言的組合,也非修辭貧瘠缺乏難度和深度的口水式寫作,更不是空洞的振聾發聵和一味的自我情感宣洩。真正的好詩是超越這些概念的。詩歌的疆域和語言的邊界建立在詩人的良知、視野和感受力之上。對於詩人,語言永遠是一堵在默默長高的牆,它看不見摸不著,卻考驗著詩人跨越的本領。
讀博期間,我開始積極地、如履薄冰地越過母語嘗試用日語寫作,樂此不疲地來回擺渡在兩種語言之間。這本詩選裡的相當一部分詩作皆譯自日語的原創作品。這些日語詩雖都是自己所寫,但在置換成母語時,有些詞語和詩句仍帶來挑戰性。毫無疑問,語言是思維的物質形式,思維驅動詞語進入詩歌的使命感和精神性,或曰詩人抵達詩歌本質的努力和對詩意的追尋,並不會因語言的不同產生太大的差異。詩歌寫作如同精神歷險,在經歷了種種自我磨練之後,發現不論是詩歌還是小說,一流的文學作品總是在個人化的基礎上與世界性或曰人類的普遍認知發生著某種內在的關聯。一首詩如何以多元文化的廣闊視野、帶有對人性和人類生存境遇深刻的洞察力、以高超的藝術完成度和文學的表現力去揭示詩歌的美感本質是我這些年的寫作目標。
二○二二年初夏 於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