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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養豬喝酒〉

──寫於部分詩作完成，剛到東華的前幾年

　　

　　天剛微亮有雨。清晨五點半的空氣濕潤纏人，棉被與床鋪溫暖迷人，我必須起床。必須如同昨日，穿戴上防水電子表，表面凝視出兩組液晶數字。我離開宿舍大門，沿著久富、中正路開始起跑。

　　這支表換過三次表帶，最早是陪同我入伍當兵的小禮物。說是禮物，究竟是不能攜帶智慧型手機的替代物，母親那時說「既然都要買一隻表，要不要買好一點的？」「不必了，就買有防水功能最便宜的電子表就好了，買好的進去也是糟蹋。」許多更昂貴的物品，在這七、八年中早已汰換，四百五十塊的手表卻還在，還在看著主人做夢，看著一個死肥宅跑步。

　　六十公斤，台灣小耳豬一歲時的體重，約莫一名成年人的重量。跟我剛退伍時的體重相仿，卻是我成年後最輕的數字。精實的早上三千公尺，傍晚三千公尺，搭配蛋白質豐富的午晚餐塑造出來。這不是為國軍招募，就算給我錢，我也不想再回到那年的鬼生活。不過也因為那時略顯精實的身材，我在求職、感情生活堪稱順遂，應徵三間保險金融公司內勤職務，三間都錄取；應徵一名對象，一次錄取。

　　我選擇有熟識學長姊在的公司，也選擇了不正常體重急速上升的生活。在我們的職場裡，加班是正常生活的一環，不爽不要做，還是現今社會職場架構，不加班的才是少數幸福企業？這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明確且誠實的說，曾經，我一個月的加班費就高達22K以上，甚至無法以加班的項目核發薪水，遂以「特殊」獎金名義給予，獎金還要扣稅，真划算。

　　如同羅丹的沉思者雕像，坐在辦公室，一坐一整天，三餐訂外送輕鬆方便，不像雕像還要淋雨沉思。不時還會有業務同仁貼心的加油打氣飲料小點心。美其名小點心，實則像是形式方便買收的紙錢，他們是冤魂，我們是鬼官，一個月業績過與不過、生殺大權，不過如此。

　　神豬大賽有一百八十年歷史，約莫在每年的八月間義民節祭典舉行，每隻豬的重量動輒上千斤，是一般成豬的五、六倍。為避免體重過重的豬隻站立，骨骼無法負擔而死，豬圈上方通常加裝鐵架或木架壓在豬隻身上。我們與豬不同，我們不需要鐵架或是柵欄，定期的薪資，就足夠驅使我留在一坪不到的空間，與兩個方盒子玩大眼瞪小眼。

　　從「小鮮肉」轉變成「大叔」只歷經一年，再過一年，也許「胖老爹」更為相稱。吹氣球一般，五顏六色的襯衫罩在氣球外圍，可惜這個氣球不會飛。貼身的衣服變緊、穿不下，換新的，像是不斷重複的迴圈。唯有鈔票的厚度沒有重複，但如同千尋的父母，我身在綺麗的幻想世界，無法自拔。察覺時，是公司數年一次的員工體檢，滿江紅的不是成績單，而是體檢單，以專業的角度來看，這個要加費，這個項目則是，不能以一般人的保費標準承保，甚至有的項目將促使險種──不予承保。

　　

　　我還保有工作，卻沒保住感情。

　　要說充滿佛性，普照大地，割肉餵鷹，我是做不到的。我還有恨，滿溢的恨意是潮水般洶湧，在她交了新男朋友時擴散而出，看著他們在社群媒體上的合照，男的俊帥、纖瘦，郎才女貌。在白天時，與共同朋友吃飯時，我可以對著大家說，沒事，我很好。但在夜晚，一個人躺在雙人床上，兩隻手臂伸直，仍然碰觸不到頂點，一個人大字傾斜輾轉的床鋪，空虛的好擁擠。

　　我開始小酌，小酌的定義有很多種，高原騎士、班瑞克、慕赫、布納哈本……數不清的威士忌，酒專的會員等級不斷提升，喝醉的感覺如此輕飄飄，威士忌的味道有很多種。依照橡木桶、產地、原料，進而產生不同的香氣與風味。但喝醉的風味只有一種，高處不勝寒。那年我住在社區大樓的最高層十三樓，望著窗外熙攘的車潮與街燈，不知道如果脂肪在高速的情況下撞擊地面會是什麼樣的情景，我很好奇，我沒勇氣嘗試。

　　隔了幾天，那天晚上我的印象深刻，陪我共度晚餐時光是格蘭多納，單一麥芽，七百毫升，一九九?。跟我同一年出生的麥芽，知道自己將被蒸餾成酒嗎？並且被置放在陰暗無人的酒窖多年，等待破土、重新分裝，帶著白蘭地水果蛋糕夾雜杏仁與煙燻的胡桃氣味。那天也許時針已經到三或者四，冰箱內製冰盒，充滿一個又一個的空洞。找不到還會融化的方塊，不同濃度緊緊交織在我手中的富士山杯，灼熱我的喉嚨、胸腔，直達胃腹。我不勝酒力，沉沉睡去，我沒有設鬧鐘。

　　當我被巨大且重複的敲門與電鈴聲驚醒，天色全亮，甚至接近中午。我腦袋一陣空白，打開房門，看見管理員與平常照顧我的公司前輩。他們知道我一個人獨居，從公司資料留存的居住地址找來。

　　「沒事，沒事。人沒事。」前輩不知與誰通話，但我料想應該是公司的主管。「我們一來到你家，超怕在地上看到黃線跟白布，後來看你鞋子跟機車都還在，才安心。」我連忙道歉，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彷彿鑿冰槌正用力的敲擊我的大腦，他們跟我說，時間也接近中午，不如好好休息準備，吃個午餐，午休結束，下午再回來上班。

　　那是一種懊悔參雜著自暴自棄而無力，好想要回到十二個小時前。不，如果可以，你想要回到更早。想要回到什麼時候呢？突然想起，大學時跟朋友組樂團，整天寫寫東西，到處參與演出比賽喝酒的日子。一時興起而經營的社群媒體，曾經一度到達萬人以上追蹤，而如今像是鞋櫃角落的慢跑鞋，纖維老化，佈滿灰塵。

　　羞愧、難以回頭，像經過發酵後的單一麥芽酒醪，透過手工銅製的單一蒸餾器連續兩次。被擷取中心的稱之為「酒心」。而騎在文心路上，沿著那時還沒有蓋好的高架捷運陰影，我的心，也發酵著蒸餾憤怒。我不停地加速，在僅次於中港路長度的筆直道路上，中線車道沒有任何車輛存在，沿途是惡魔的誘惑，抑或是魔術師的魔術。所有的交通燈號，一片綠意，歡迎通行。我知道這條路上沒有測速照相，因此將機車油門催滿。

　　在文心路與五權西路路口，到達公司大樓前，最後一個十字路。綠色轉黃，像秋天時節，緊接著葉子將要枯萎掉落。

　　前方出現一個，打著左轉閃爍燈號，葡萄酒紫色cuxi機車。現在回想起來，幾乎可以看見她身上每個細節，包包上的配件、牛仔熱褲、細長白皙的美腿。印象有如優質肉品標記烙印在豬的皮膚，當下凍結，埋藏在我的海馬迴。

　　「啊！這樣的美腿如果摔傷而留疤多可惜。」說來可笑，這居然是我在出車禍前的最後一個想法。為了閃躲偷懶而停在路中間，沒有到待轉區的她，龍頭向右一轉，我便從她的身後側面摔了出去。也許她感受到一陣風由後吹過，或者她只覺得有人摔車與自己無關，交通號誌變換，她看了一眼，騎走了，在我此後的人生。

　　剛與地面親密接觸完，完全是感受不到痛的。我跑去將公事包、鞋子撿回，吃力地將滿佈刮痕的機車推向路旁。熱心的路人大姊，停下汽車。

　　「要不要叫警察，是不是白色那台汽車撞到你，肇事逃逸？」她問。

　　但我說不出話。搖搖手，片刻後才說，沒有，我是閃避不及自摔的。大姊很熱心，帶著你，就像母雞帶小雞，到附近的醫院急診。你跟她留了聯絡電話，事後想請她吃飯致謝，電話卻怎樣都打不通。打通的是無奈與無限的尷尬，那通打給主管告知我出了車禍，下午不能進公司的電話。窘迫的像在手邊有一個按鈕，只要按下去便會毀滅這世界，而我將毫不遲疑地按下去。窘迫的像參加一個所有我在乎的人都在場的宴會，每個人穿著西裝、小禮服，而我卻只穿了乳牛動物套裝。

　　包紮完傷口，我執拗的請醫院幫忙叫計程車，目的地還是公司。我拿起放在車廂內的外套在腰間打結，遮住膝蓋處磨破的西裝褲破洞。現在回想，其實並不懂當初在堅持什麼，但當時，就覺得像要證明自己沒有說謊般，又或者，我只想表現得很可憐，好像我真的很慘。

　　後來，我離職了，在傷口完全痊癒之後。偶而洗澡時，還能透過鏡子看到像蜈蚣的疤痕，我說服自己，要追尋之前沒有來得及追求的文學夢想。我到山的另外一頭，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我的地方，說著連自己都相信的美夢。

　　在某個文學獎頒獎典禮，我真的穿了乳牛裝。事後看著當天的照片，發現根本是自取其辱。白色的，包含乳牛圖示帽子的連身衣，像是灌滿的香腸，你輕輕在上面劃開一刀，內餡緊繃著要溢出來。這就像來到這裡的一切，我佯裝穿著華美逗趣的外殼，卻只是一隻連站立都做不到的圈養豬。

　　我開始跑步，我將那張照片印下來貼在牆上，我將那張照片放在手機桌布。我不憎恨那張照片，我憎恨我自己。每天早上起不來、每次坐在樓頂往下看、每次窘迫，我逼迫著自己去回想照片，逼迫著戴上防水電子表。

　　我必須起床。必須如同昨日，離開宿舍大門，我沿著時間跑去。

　　沿著時間一路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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