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玉兔．金兔．銀兔：林煥彰詩畫集

推薦序

被狩獵�秀　實（詩人，創「婕詩派」，有詩集《臺北翅膀》及詩評集《止微室談詩》等多種著作。）

　　《玉兔•金兔•銀兔》是詩人林煥彰寫作計畫之一。煥彰按年書寫十二生肖的詩畫，結集成冊。癸卯屬免，這本《玉兔•金兔•銀兔》於焉問世。

　　對兔子的認知，文人與科學家的相差極大。文學上兔子常代表陰性的月亮，有「金烏西墜，玉兔東升」的美麗書寫。然而實際上，兔子性情暴烈而好色，並非騷人墨客筆下的可愛形象。營養學家這樣說，兔肉低脂高蛋白質，內含磷脂是膽固醇的二十五倍，可緩解動脈硬化、降低冠心病、促進大腦發育、延長肌肉彈性。並預言二十一世紀，人類三分一蛋白的需求，來自這種美味而有營養價值的兔肉。這真是個有趣的題目，詩人都在瞞騙嗎？

　　以兔子為書寫對象的現代詩極少。具超現實主義色彩而想象奇特的羅馬尼亞詩人尼娜?凱瑟（Nina Cassian, 1924-）的〈兔子〉詩十分可觀：

　　兔子�發明了那種尖叫�誘使捕獵者的同情�儘管獵人或狗�從未被嚇退�不去捏住它的身體�像捏住一隻皮手套�帶著剛才的體溫

　　兔子�僅僅發明了那種尖叫�（遠比它的思索來得大膽）�來面對死亡

兔子�它的劇烈而滑稽的尖叫�是它關於莊嚴的唯一概念

　　（崔衛平譯）

　　兔子在文學作品裡，時常擔當著「被狩獵」的角色。這首詩寫兔子在面臨生死危難時的叫聲，極具深意。在中國，兔為十二生肖之一，與吉祥劃了上等號。林煥彰詩集《玉兔•金兔•銀兔》收錄了他癸卯年的詩作約九十首。只有序詩〈當兔子的願望──寫給兔子的我〉寫到兔子。詩人生於1939兔年，農曆歲已屆八十五高齡。今年是詩人的本命年，故而他把自己虛擬是一隻兔子，且看：

　　我是人，我生肖兔子

　　我就是屬於動物的一員；

　　……

　　我餐餐都吃胡蘿蔔，很好很好

　　我已經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

　　結結實實健健康康……

　　這是戲謔的筆法。一個人有了相當的歷練對待生命自是不同年輕時的任性與狂妄，這是生命的回歸。於詩歌而言，淺白的述說即是一種語言回歸的蹊徑。煥彰詩有〈戀人之目〉中「可我一掉進妳的�瞳孔�就再也不能翻身」的深邃。詩歌語言與「語文」自是兩種不同的概念，前者並無一種公認的尺規以利訊息傳達，關鍵還在詩人能否拿出一套專屬於己的符號，超越語文所堅持的準確與分寸。讀者若以為詩人真的「餐餐都吃胡蘿蔔」，那真是個美麗的錯誤了。生肖可窺「運勢」，這是一首書寫運勢的詩篇。且看江湖術士如何說：2023年畢竟是兔的本命年，應注意健康、腸胃不適、皮膚病變、肌肉組織受傷或未知受傷。煥彰以詩解厄消難，詮釋了自己的運程。其於詩自有宗教般的信仰，而非任何的怪力亂神。

　　狩獵（hunting）與被狩獵（be hunted）為寫作兩個不同的概念。年輕時寫詩，有如隼目狐耳，狩獵一切。詩人彷彿手執弓弩，搜尋林間野兔，矢不虛發。或設網罟，或放鷹犬，囊中取物，其快意若何。然時間愈久，筆下的所有，逐漸成了「被狩獵」的存在。「野兔林間躍，尋常百芳開。枝頭鳥聲動，疑是玉人來。」（秀實〈辛卯元宵詠兔〉）經過相當的閱歷後，才了悟到很多事物，在此而非在彼。我們能夠把握著的並不很多，「盧山煙雨浙江潮」，世間的許多事不知也無妨，許多地不去也無妨，許多人不認識也無妨，如是許多題材不寫也無妨。那時心境迥然有異，和風麗日，擇一株適宜的樹椿，端坐下來，任風輕拂，任落葉沾衣，而偶有兔子不慎誤觸樹椿，才順手撿起，這是「守株待兔」的被狩獵。

　　詩人居住的「半半樓」二樓有一扇偌大的玻璃窗，水金九（水湳洞、金瓜石、九份）的景色侵門踏戶的來到小樓。詩裡山水雲煙，自是尋常，這是被狩獵的。〈想，一分鐘的想〉裡的頌德山是：「頌德山，也像喝了酒�在雲霧中，就是喝了酒�微醺，又感覺是爛醉……」在現代詩人裡，林煥彰是少數對自然懷抱摰情實感的書寫者，這與城市人對自然的態度全然有異。西方城市建設本質上是與自然對立，是對自然的欺壓與戕害。近幾年以來各種巨大的自然災害頻生，被科學家認為是「自然的反撲」。現在城市人流行說「環保」，正是承認其對自然的戕傷。我國傳統的「山水詩」「田園詩」所表達的天人合一與對自然的敬畏欣賞，便即環保的最高境界。所謂「與萬化冥合」、「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退一步是尋求與自然共生共融，如園林的「借山借水」，伐木的「斧斤以時入山林」，狩獵的「網開一面」。下焉者才是城市人肆行貪慾後對自然的保育，以求貪婪的永續。在〈農人種地〉中煥彰自言是「農家的後裔」，他說：「我是農家子弟�我卻背叛了土地」，另一首〈春耕，問我有無〉中，有「立春之後，春耕就要開始�沒錯，我本農家之子�手上腳下，都無寸土�我得改種心田，�動我腦筋，苦做筆耕」。對自然，詩人一直懷有愧疚。而我們看來，這非但沒有背叛自然，傳統的自然觀在詩裡得以承傳。山水讓詩人感到親切，九份的雨霧，風色與陽光，筆下都帶有溫情。相反像臺北城這樣，走九遍的忠孝東路，卻是冷漠的讓詩人感到「移動的孤獨」。在編後記〈詩寫正向觀念和心境〉中，詩人說：「不是刻意的，好像就是自然的一種傾向，是我近些年來的心境影響；詩寫心境，年紀越大越出現童心。」集裡有多首詩寫霧，正是一種自然的傾向，引證了九份山城的霧，飄忽而大美。

　　集內有少部分作品，如〈那些，我不知道的〉的罵貪官，〈窗前，有海有霧〉的憐礦工，〈戰爭，該向誰道別〉、〈苦，苦苦苦苦〉的憫蒼生，〈想，斜斜的想〉、〈沉默的沉默的沉默〉哀世道等，是另一個面向。這裡暫且擱下。我注意到〈石頭的臉〉。路旁的一塊石，詩人注目良久，想像它為許多不同的臉容：「它是石頭的臉，也或許�它是我自己的臉，開心愁苦�耶穌的臉，菩薩的臉；�莊子老子的，石頭的�眾生悲苦的臉……」詩人發現了被所有人忽略的一塊岩石，浮想連翩。然這種浪漫並不是無聊的，因為最末詩人由此而想到「眾生悲苦的臉」，這重重的一拳，讓整首詩如遭電擊，驟然而活。對照於這首詩的是〈岩石，他們的臉〉，詩人倒過來，把礦工的容顏視作石頭，為這些艱苦的人民雕出永恆的塑像。另一首〈詩煮，蘭陽雨絲〉寫鄉愁。當下的鄉愁詩幾乎出現了一個「思念故鄉之美於前，感嘆個人漂泊在後」的書寫模板。1972年余光中的〈鄉愁〉之後，詩壇已無更優秀的鄉愁之作。煥彰這首鄉愁，其厲害之處是寫出鄉愁之「傷」，不同於一般鄉愁詩的「哀而不傷」。詩人把他的出生地蘭陽礁溪標示以「血點」，且看其傷：

　　滴滴是，淚也；字字是，詩也

　　如此，這樣那樣

　　常年餵養自己

　　半飢半餓，暗自療傷

　　2023年2月我隨幾位詩人來到九份，出席了山城美術館主辦的「第二屆水金九詩歌節」。這個詩歌節雖無大城市詩歌節的喧鬧，卻讓我看到詩歌與土地的緊密相連，其清澈與純粹相對於「主流詩壇」的渾濁，互為映襯。山野的小學生們以簡陋的文具寫出赤子童真的文字，掛在尼龍繩上，在風扇裡如樹葉的輕輕搖曳。都會空調室內的詩歌「評審�研討�座談�發表」會上，不停出現抄襲、作弊、謾罵、誹謗、酬庸的行徑，鄙陋甚於市井。「水金九詩歌節」的舉辦，林煥彰自是靈魂人物。不在城中狩獵，到山間被狩獵。遠城府而近鄉郊，寡言而勤於寫詩作畫，作為一個臺北城的詩人，林煥彰晚年完成了他精神上的「歸園田居」。

　　詩人有的屬於這個時代，有的屬於這個社會，更多詩人僅僅屬於其個人。林煥彰屬於當下臺灣這個社會，他是詩壇沉默的的「異類」。其詩赤情真摰，承襲傳統詩教之風。這本詩集配以其兔子畫，詩畫相輝，文字與色彩互生，定必可觀。在編後記〈詩寫正向觀念和心境〉中，詩人解釋了他某些詩歌創作上的理念：「我又習慣使用口語化的語言文字，我自稱為活的語言，同時我又主張：我寫詩，我不為難讀者；我不用艱深枯澀的文字或古典優雅深奧的辭彙；我以明朗、真摯的手法，來詩寫我生活中對人生的體會和感悟……」其遼闊，其忠誠，如詩行者，讓人敬佩。

　　（2023.02.20�凌晨02:30水丰尚。）

勤耕詩田、詩寫生活、人生是詩�蔡清波（詩人、兒童文學作家，高雄市文藝協會理事長，曾任中學校長及掌門詩社社長。）

　　煥彰先生因詩而生，因詩而活，終身寫詩，也詩畫人生，是個傑出又勤奮的詩家；天天寫詩，把寫詩當餐點的詩人。他的座右銘是「活著，認真寫詩；死了，讓詩活著。」

　　幾年前，他告訴我，他每一年要用十二生肖來出版詩畫集，就這樣他彙整每年詩作，去蕪存菁，選出詩篇來出版。在兔年，他就要端出這本《玉兔•金兔•銀兔》詩畫集來，有幸能先行拜讀，令人眼睛一亮：他樸實的詩句中，充滿了人生歷練的哲理。

　　認識煥彰詩人，因兒童文學而結緣，將近半世紀了，也常常攜手去參加亞洲兒童文學大會，會場中深獲擁戴，慕名而求其簽名及照相者，不計其數。我退休後，曾擔任掌門詩學社社長，邀煥彰詩人成為我們掌門詩社最勤快的顧問；期期賜稿，自配畫作，為詩刊增色，就特別徵求他製作詩畫專欄，以他所創作畫作來徵稿，深獲同仁及詩友踴躍參與，佳評如潮！

　　煥彰先生詩本質樸，具有生活哲理，所謂的「半半哲學」，映照著他在九份書房「半半樓」，也成為他生命中的詩觀。他詩的表現，詩起雲湧，如雲朵般變化無窮、詩起浪湧，如撲浪而來，湧浪層層堆疊，有文字的律動，是自然的流露，從不雕琢；詩的具象可觀，體驗生活中的精髓；詩的生活如常，觀察細微；詩的語言易懂，老少咸宜；詩的鋪陳有序，卻深藏創意，亦常有文字的跳動，譬喻巧妙，常有天外一筆意料之外；詩的意味耐讀，期待續讀下一篇；詩的舞蹈，配合著詩化中跳動的文字，如長袖善舞；詩的觀察，是細膩敏銳的；他的詩味濃厚、意境深遠；詩的呼告直接，表達出內心的呼喚……

　　本詩畫集中，對人生的咀嚼，充滿著苦澀後的回甘，如第九首〈我說，茶的苦嗎〉：

　　我說人生

　　苦與甘，我也一樣不懂

　　因為不懂

　　我還是要，天天都得要

　　活著

　　嘗遍人生的甘和苦……

　　道出他從小自學的辛苦後，如喝茶回甘的人生，不也是先苦後甘嗎？又如卷二收錄的〈在路上，還未抵達〉：

　　人生之路，未必都有花有草

　　無花無草，當然無樹也無木

　　都是正常；倒是

　　有風有雨，一路都會

　　相伴，如影隨行

　　自自然然……

　　你，到了嗎

　　到了嗎？哪一站

　　是你的，終站

　　人生之路，每人都有終點，但在這過程中，會有風風雨雨來考驗，且如影隨行，你能頂過來嗎？這是你人生價值所在，勉勵我們再大的風雨也不怕，璀璨的人生就在眼前，而不是終站。再如卷三收錄之〈春耕．問我有無〉：

　　立春之後，春耕就要開始

　　沒錯，我本農家之子

　　手上腳下，都無寸土

　　我得改種心田，

　　動我腦筋，苦做筆耕

　　我，養我自己；

　　心田，不得廢耕

　　腦礦，不得不採

　　我，日夜不睡不眠不休

　　我，需要米飯

　　餵我三餐

　　我，需要饅頭

　　日日三餐，夜以繼日

　　耕作，心田……

　　同是農家子弟，那種三更燈火五更雞的體驗，道出長年農家辛勞，字裡行間，跳出幼時場景，用另一種筆耕來面對人生，轉折中自勉夜以繼日的打拼人生。又如附錄卷之〈我們都是林家的〉：

　　　　──給詩人簡簡，小林仙龍；

　　　　請您慢慢走……

　　那些年，我們都年輕

　　您比我，更年輕

　　我習慣叫您

　　仙龍；我們都是林家的，

　　還有大林仙龍，我們都習慣

　　沒大沒小；我們都熱愛詩

　　大林仙龍也是，我們就時有機會

　　聚在一起……

　　小林仙龍是我們共同的朋友，是我家鄉的好友，兩位詩人名字都是「林仙龍」，我們就以大小來分，而當老師的小林仙龍過世了，煥彰詩人得知，即以此詩來悼念故友；近年，他因應邀常南下高雄，每次我接待他，卻都陰錯陽差的錯過了和小林仙龍相聚的機會，意重情長的煥彰詩人，錯過就再也沒機會了，也許這就是人生吧！好友想聚，真要及時呀！

　　值此詩畫集出版之際，謹遵煥彰詩人之囑，樂於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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