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記得我最早接觸《莊子》一書的時候,是在初二那年,從圖書館裡借到葉玉麟的《莊子白話譯本》。當我讀了第一篇〈逍遙遊〉之後,就被莊子那奇妙的想像力,怪異的思路和文筆所吸引住了。雖然,以我那時的年紀和知識,未必能把握莊子高深的哲理,但他筆下那一飛沖天的大鵬,那在泥地上自得其樂的靈龜,那高入雲霄的千年神木,數十年來,依然是那麼清晰而生動的活現在我的腦海中。
近幾年來,我在美國教《莊子》。學生們讀英文譯本雖然隔了一層,但他們仍然能透過文字的障礙,直接感受到莊子那透視人生的智慧,那提昇性靈的熱力。有位西方作家尼克衛司(WesNisker)寫了一本書,名為《瘋狂的智慧》,把莊子排名第一位,遠超過蕭伯納、馬克吐溫。在西方人的眼裡,中國民族缺少幽默感。可是莊子的幽默卻是照耀古今,超越中外的,因為他是以深睿的哲理化解了我們對生死、是非、成敗、榮辱、美醜、貧富的執著,使我們得到的是一種洞徹人生的智慧。
有一次,在課堂上,我提到楚王曾派兩位大夫去請莊子為相國,莊子卻婉拒了。有位學生便問:「莊子這樣做,豈不是獨善其身,而不能兼善天下?」我回答說:假如莊子接受了楚相的職位後,能否真正得到楚王的信任,能否把楚國治理好,猶是一個問號,然而即使把楚國治理好,在當時列強虎視眈眈下,究竟能產生多少作用?這也是個未知之數。不過有一點可以確信的,如果莊子從政,今天我們便看不到《莊子》一書,也欣賞不到那種灑脫自在,與天地合流,與萬物同化的真人境界。
莊子雖然沒有扛著救世的旗幟,到十字街頭去宣傳福音,到貧民區裡去賑濟物資,到政治舞臺上去大談改革,但他的思想,在中國兩千多年來,透過了文學的筆觸,不知提昇了多少人心。今天再傳到世界各國,透過了第一流學者的翻譯,如湯姆士默燈(Thomas Merton)的《選譯莊子》,更不知點化了多少西方人士。《莊子》一書就像一幅曠世的藝術傑作,可以古今同鑑。蘇東坡〈前赤壁賦〉上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莊子所顯露的,就是千古以來,大家共賞的自然的無盡藏,我們以小乘大乘去評論他,都會變成了〈逍遙遊〉中那兩隻吱喳的小麻雀。
去年冬天,我應邀到佛光山講授《莊子》。起初,我心裡嘀咕,究竟要如何在佛學院裡去宣揚被視為外道的莊子,而能保持佛和莊兩方面都是主體,不是一主,一賓。也就是說:我既不能以佛學為主,處處拿莊子去陪襯佛理,而失去了莊子超然獨立的本色。同時,我也不能過分宣揚莊子的無拘無束,目空一切,而影響那些持戒守律的佛門弟子。後來,我想起《莊子•人間世》中談到葉公子高出任大使的時候,深怕得罪兩方君主,而誠惶誠恐。莊子的忠告乃是「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這也就是說,我應該完全依照莊子的本意去講,不要先預設一個佛與莊子之間的對立。的確,當我簡要的講完了《莊子》內七篇後,學生們的反應是,原來莊子不是外道,他的思想處處和佛學相通。而我的感覺是,不知是莊周夢佛,還是佛夢莊周。
在這裡,我發現了莊子與佛學之間的一個平衡點,就是在出世與入世之間。中國佛家都強調他們是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但一般佛教信仰都把理論建立在人生無常,世間苦空上。他們要救世,就是要把人們從苦海中救出來。可是在他們還沒有把所有的人都救出來之前,他們的這套無常、苦空的說法,卻被許多人一知半解的誤用,而把這個世間看得太苦、太悲、太虛無了。至於莊子的思想認為人生雖然無常,但我們如果把生命和自然同化,便能轉無常為有常。世間雖然有苦,但世間萬物都是真實的存在,如果我們能體認萬化之美,這種有我執著的觀念之苦便會自然消失。莊子之所以在中國佛學上產生了轉變的作用,就是由於他美化了我們所處的世間。這在大乘佛學上本來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如《維摩經》中的如來佛「一足按地」,整個污穢的世間立刻變成了佛國淨土。可是我們沒有如來的佛足,所以只有等待如來的垂「足」。其實,我們都有佛性,當然也有佛足,只可惜我們不能像禪宗一樣去明心見性,徹悟真我,能用自己的足去「一按」。現在,莊子在二千年前不用佛足,便為我們顯露了這幅活生生的美麗世界,使我們不必說太多無常、苦空,也能忘我、忘物、外生、外死,而逍遙的遊於無窮無盡的大化之中。
很多人讀《莊子》,都以為莊子是懷疑論,宿命思想,和玩世不恭的人生觀。其實那不是莊子的本色,而是讀者們拿莊子的言論為藉口,來掩飾自己行為上的偏差。莊子的思想乃是要我們去發現真我。發現真我之後,自能體認萬物的真實存在,這樣便能轉變這個世間為美麗的世外桃源。可是很多人不願下工夫去體證真我,只知懶惰地享受莊子描寫的世外桃源。他們進入其中,較高明的,猶能悠遊自得,樂而忘返。等而下之的,便只知樹起標誌,設立觀光區域以圖利,或在其中,大吃大喝,弄得滿地紙屑,污穢了山明水秀,這又豈是莊子的本意?
在我撰畢本書後,原想寫一篇導言,介紹莊子的生平和理論,可是轉而一想,《莊子》一開端,便揭出了鯤化為鵬,一飛沖天的境界,這是多麼的有精神!多麼的有震撼力!而我要寫那篇說理說道、談是談非的文字,豈非令人掃興,尤其以「我」去看《莊子》,也難免不會犯了誤導,所以還不如不說,讓讀者自己去看原著,會會莊子的本真吧!
吳怡寫於舊金山
二○○○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