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多年來國立臺南大學以「立足臺南,放眼天下」作為發展方向,人文學院於是揭櫫「扎根在地文化,關懷人文臺灣」,以為研究和教學的主要目標;經過同仁商議乃有「臺南學研究中心」之建置,「臺南學」遂逐漸成為師生的普遍概念。過去相關的學術活動以及正式課程已累積一定的成果,現在這本臺南學入門書籍的結集出版,可謂適當其時。
可能因為我是國立臺南大學六十多年前的老校友,也可能因為我的專業和人文學院的目標能沾上一點邊,這些年來承蒙前後兩位校長不棄,應人文學院邱敏捷院長之邀,多次參與臺南學課程的專題演講,講詞整理發表後,也收入「概論」中。
本書分文學、文化資產、歷史名人、廟宇,以及民俗與宗教五個單元,講述臺南學的重要內容,也可以說為臺南學架構一個未來教研發展的格局。本書所收文章都由本校專、兼任老師執筆,證明學校及人文學院提出的方向、目標絕非空談。這幾個面向其實也是地方學的核心,可以由此向外繫聯其他學門,向內探掘課題內涵。我想這本「概論」無疑是可長可久之臺南學良好開端。五篇大作的精意,戴文鋒主任已經作了很精彩的「導讀」,無勞我再來添足,所以我只就「臺南學」這個概念談點外行話。
如何看待「臺南學」,我在課堂演講的「臺南學與臺灣史」,曾從世界學術史的視野論定臺灣各地的地方「學」(-logy),唯獨「臺南學」最符合百餘年來「埃及學」、「亞述學」或「漢學」之「學」的條件。然而臺南學的「臺南」不論地域或內容,到底無法和埃及、亞述或中國相提並論,它的基本格局免不了屬於「地方」的層次。
事實上,臺灣各地之「學」所研究的課題,和地方史或鄉土史也差不多,這使我想起大概三十年前,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系主辦的「鄉土史教育學術研討會」,我應邀發表主題講演:「鄉土史與歷史意識的建立」,一些觀點可以用來看待臺南學。那篇文稿曾在《國立中央圖書館臺灣分館館刊》(1997)登載過,知者不多,現在摘錄幾則與地方學有關的文字,或有助於理解學術架構中的臺南學含藏的意義。
鄉土史(local history) 是相對於國家史(national history) 或世界史(world history)、一種地區範圍比較狹小的歷史研究,在歷史學的領域中,向來屬於旁支,猶如中國傳統圖書分類,列方志於「雜傳」。西方也有類似的情況,上世紀60年代英國第一位提倡鄉土史的雷寫斯特大學(University of Leicester)大學院(University College)教授芬柏格(H. P. R. Finberg)就遭遇質疑,被批評他的鄉土史研究難以比擬撰寫《英格蘭史》的馬考萊(Thomas B. Macaulay)。然而鄉土史由於切近人民的生活,反而比以君王、權貴或聖賢為重心的國家史更能突顯民主時代平民百姓作為國家主人的意義。更進一層說,鄉土史比起國家史或世界史,更容易使人體察到人在特定環境、有限資源的條件下,如何營造最適宜的生活,創造合乎他們需要的文化。從這點來說,鄉土史便成為人文教育不可或缺的一環,它的意義已不限於歷史學而已。
人生離不開生存的土地,人與地的連接,鄉土史恐怕是最佳門徑,至少之一。當一個學習者吸收地下考古的新資料,欣賞地表各種文化遺存,參與宗教儀節,聆聽父老傳說,閱讀前人的著作等等,由於它們的在地性和親切性,很容易轉化為生活性,使他尋找到個人在時間洪流與空間網絡中的位置,由此而發現他的人生意義和目標。
所以真正的鄉土史不會僅止於鄉曲的意見,鄉土只是一個人的立足地,或是出發點,它像我提倡的「同心圓」史觀,一圈圈往外擴散,終而達成「鄉土—國家—世界」的思維與心態。我在課堂上講過的「臺南學與臺灣史」和「臺南學與世界史」,即是這個史觀的實證。芬柏格也擔心英國的鄉土史家淪為井蛙之見,遂提醒他們「全體可以照亮部分,部分也可以照亮全體」,從事臺南學研究者,這句話似可當作座右銘,時時刻刻自我惕勵。
「歷史學」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歷史學至少包括現行的文學院各學科,不只是歷史系而已,還包含一些社會科學,故有人稱作「歷史科學」。準此廣義,鄉土「史」(或地方「史」)和地方「學」是二而一的。話雖然可以這麼說,近年臺灣各地流行使用的某地「學」,義涵包容性更大,已經是學術上的科際整合,而且也更接近一般人慣用的語意。譬如,本書既有臺南古碑、歷史名人,也有臺南文學、廟宇、民俗、宗教科儀和慶典活動,第一印象的語意便和「臺南史」差異甚大。因此本書以「臺南學」為名,的確比「臺南史」或「臺南文化」名正言順。
然而不論鄉土史或地方學,都是90年代臺灣本土化的產物,標識著臺灣各地人士的覺醒,深耕在地,發現自我,以?聚臺灣國家意識。
我再三指出臺南學幾乎可以代表大半部臺灣史,並且17世紀大航海時代的史料也充分說明臺南學和世界史的密切關係。當我讀到戴文鋒主任在本書「導讀」說到國立臺南大學發展方向是「立足臺南,在地深耕,放眼天下,國際接軌」時,覺得個人淺見與學校方針竟然不謀而合,那麼我在課堂上那兩次方法學的演講,即本書首尾收錄的兩篇拙文,或不至於顯得太突兀,頗堪告慰。是為序。
中央研究院院士 杜正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