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以故事回應故事
“While the event opens possibilities, trauma closes them.”
-- Vincenzo Di Nicola, 2012.
我兒子兩歲左右的時候,很喜歡聽滅火器的歌,整天吵著要搶我手機,早安台灣晚安台灣島嶼天光輪流播放。有一天,他忽然問我:「台灣是什麼?」
我發現我答不出來。
三歲的某一天,他跟阿公阿媽去爬山,大概是看到原住民餐廳之類的招牌,回來問我:「原住民是什麼?」
我發現我還是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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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兒常常提出極簡單,卻又極困難的問題,讓平常善於躲閃問題的成年人,感到難以招架。
我該怎麼跟我們的下一代解釋,什麼是台灣,台灣過去經歷了什麼,為什麼台灣是現在這個樣子,還有台灣未來將會往哪裡去?以及為什麼有些事在台灣會發生,而有些事在台灣不會發生;有些事我們討論,而有些事我們傾向於不討論?
我並不想要純粹從歷史的角度回答這些問題。畢竟歷史不是我的專業,但至少作為一個門外漢,我還可以想像。想像,是一種探討「可能性」的能力。關於在那些時空背景裡面,人們可能經歷了什麼,以及在那樣的脈絡中,他們做出了什麼選擇,並產生了什麼後果。
這本小說的最一開始,源自於課堂中的閱讀,與閱讀帶來的想像。當時我在東華大學讀研究所,在那裡,我第一次接觸到小說的技藝。我帶著伴隨閱讀而產生的問題,走進山裡,走進溪裡,騎機車晃進學校附近的部落,跟獵人學習射箭。之後又帶著這些問題,離開花蓮回到西部,在醫學中心裡當主治醫師,安分守己地顧病房,看門診,寫論文。然後疫情,小孩出生,我的生命經歷了幾次天翻地覆的變動。又過了幾年,我再度離開醫院,去到了離台灣很遠的地方,繼續念書。
小說在這樣的過程中逐步成形。一開始我看著東華擷雲莊窗外的山脈寫作。接下來我關在值班室裡寫作,或是利用上診前的一個小時,看著辦公室窗外的聖稜線寫作。最後在多倫多看著遠方的安大略湖,把這本小說收尾。在遷徙的過程中,一開始埋在心裡的模糊的問題,慢慢長出根系與枝椏,樹冠的輪廓逐漸清晰,最終成為樹,成為森林。
這就是你所看到的十個彼此關聯的故事。
作為第一次嘗試寫小說的新手,技藝上一定有不足之處,但至少希望這些文字能提供一些思考,一些探索,與一些想像。如果故事真有什麼力量的話,我想大概是提供多一點的可能性,去對抗缺乏想像力的價值觀。對於複雜的歷史事件來說,很難有「單一」、而且「絕對正確」的解讀方式,此時故事的在場,或許有助於讓我們貼近事件的當下,經驗的本身。
不過因為這畢竟不是歷史,只是一本虛構的小說,所以我想要用一個故事做為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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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在東華時發生的事了。
我還記得開始寫作這本小說的那天早上,我原本想要去爬大同大禮步道,便自己一個人騎機車進太魯閣,穿過隧道,把車停在沙卡噹步道口附近,沿著鐵梯走下溪畔。
當時還沒發生地震,因此假日遊客很多。夏天沙卡噹溪的溪水像是礦物一樣的碧綠,深邃得簡直要把人的靈魂給吸進去一樣。我走過大皺褶、觀景平台、五間屋、大水管,在到達三間屋之前,經過了一處人群聚集的地方。我原本以為那是賣觀光客小米酒還是turun(一種阿美族傳統食物,類似麻糬)的攤子,停下來看,發現是有人在表演魔術。
魔術師有著相當立體的五官,不知道是漢人還是附近部落的太魯閣族人;他在對著觀眾說話的時候,往往眼神聚焦在人群後方無人之處的某一個點,似乎想要對話的對象,是比我們更高一個層次的神靈一樣。
他在步道旁立了一個簡陋的鐵架,鐵架上放了一個家裡養金魚的那種、平凡無奇的圓形玻璃缸。
「噓,來仔細看,看好了哦。」魔術師拿了一方黑布,把空的玻璃缸罩住,然後要觀眾跟他一起倒數。
「三、二、一!」他把黑布掀開,群眾驚呼一聲,原本空無一物的玻璃缸,忽然多了滿滿一缸水,水裡有石頭、水草、甚至仔細一看,還有兩尾細小的苦花魚在裡面游。雖然他沒有特別強調,但圍觀的每個人都完全同意,他把溪水裡的那種透明的礦物般的綠色,原原本本的裝進了魚缸裡,彷彿他把沙卡噹溪憑空偷走一小段似的。圍觀的遊客發出了讚嘆的竊竊私語。
「你是怎麼做到的?」人群散去之後,我忍不住上前去問了魔術師。
「不能說,這是魔術。」
「你該不會在水裡加了染料吧?」我注意到他收道具的時候,把玻璃缸的水倒回溪裡。
「我不用那種東西。人工能做出來的顏色,不是真的顏色。」魔術師對著我說,但眼神彷彿看著更遠的地方。「我的魔術所留下來的,不只是顏色而已,是這條溪的一部份,是大自然本身。我把溪的一部份放進你剛剛看到的那個玻璃缸裡面。」
「但你怎麼可能在一個玻璃缸裡,把大自然重現出來?」
「我剛剛不是說了嗎?這是魔術。」他說。「要學會這樣的魔術,你必須要很努力,非常非常努力。即使是我,到現在每天都還在練習。你有興趣?」
我沒料到他會這麼問,有點遲疑:「是很酷啦。但我沒有學過魔術,手也很笨,我也可以學嗎?」
「任何一種技術都一樣,沒有誰是天生就會的。只是看你肯不肯花個五年、十年、一輩子去練習它而已。你有興趣的話,我送你一個東西。」
他蹲下來,在腳邊的泥土地上抓了一小撮濕土,在掌心慢慢把它搓成圓球。泥團漸漸有了球的雛型之後,他用很大的力道,把泥球緊緊握在拳頭裡。我注意到他的指節都泛白了。
「雖然我沒有很多時間,而且你看起來也還要趕路,但這個可以送你。」他鬆開手,把手裡的東西放到我的手掌上。「你要注意,現在看到的這些景色,必須牢牢地把它記在心裡。因為不久之後,你眼前的這一切就會永遠變得不一樣了。」
他掌中的泥團不知何時變成一顆小小的玻璃彈珠。我想不透他是怎麼變出來的,但我把彈珠透著陽光看時,驚訝的發現,那彈珠的顏色,完全就是溪水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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