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埋首扉頁中──偷笑知名作家 米果
替高栗的作品寫序,實在「有點」為難。
仔細再想想,也不是「有點」為難,而是「非常」為難。
高栗的作品風格雖非亮麗,與夢幻、浪漫亦扯不上邊,也不是市場主流的媚行者,然而,那黑色細膩畫風與「murmur」細碎囈語的味道,要不是心頭深處最敏感私密的某一根神經恰好搭對了頻率,恐怕也很難以邏輯列舉的文字語言佐證其價值,更不可能拿起花稍的麥克風大聲頌讚,那樣太市儈,也太勉強了。
請注意,「murmur」一詞必定要維持英文的發音與嘴型,才夠味道,就好像擦身而過的同路人,互相使個眼色,彼此以眼角餘光確認:
「懂嗎?」
「懂!」
「OK,那就解散!」
高栗的畫作裡,充滿陰影與黑眼圈,不管是男人、女人、小孩、圍牆、天花板、壁爐、天空,還是湖畔一顆沉默的石頭,都緩緩悶悶的,見不到誇張的肢體動作,好似世間始終瀰漫著陰溼凜冽的低溫,手臂汗毛長年維持15度仰角豎立,看似消極厭世兼磨牙哆嗦,門後卻躲著偷偷咧嘴笑的小妖精,提著破碎紙糊燈籠,或險險就要被寒風吹熄的油燈,隨時要竄出來放煙火爆竹,或乾脆連恫嚇的動作都免了,反正就有辦法讓看書的人背脊發涼,並非驚悚,而是在涼意過後,忍不住將臉孔埋在扉頁中,偷笑。
屬於維多利亞與愛德華時代的氛圍,年代有些遠,但心境上,卻相對貼近,不是距離的問題,而是感覺。
一開始與高栗打交道,必須學著將腦袋放空,將一直以來拘泥於規則理論的盔甲全部卸除,沒必要弄懂創作者的企圖與動機,或懷疑自己的領悟力不夠,高栗不是擅長說教的人,他在舞台藝術與古典兒童文學作品的專業領域自有其亮麗的成績,但是他將自己的人生態度縮小在鋼筆畫作中,自閉,神祕,渺小,踽踽獨行,不容打擾,沒必要討好,在我看來,也不全然是「黑色幽默」就可形容,一個畫面,一段文字,前後也許不接續不連貫,即便來回閱讀思索,有時候也不是那麼容易懂,索性闔上書,在屋裡來回踱步,或拿起牙刷,對著浴室四方形的鏡子仔細清除牙垢,拿起漱口杯,走到後陽台仰起頭,咕嚕咕嚕,想像嘴裡冒出湧泉似的白色泡沫,然後,突然弄懂了,某某頁的某段文字,原來是這種感覺。
通常,我將高栗的書放在屋內顯眼的角落,譬如,電話旁的矮櫃子,魚缸側邊的畸零空間,或廚房胡椒罐右側,微波爐與烤箱之間的縫隙,隨手一拿,隨意瀏覽,將這一天全新的高栗氣味注入腦門,緊接著去打掃、餵魚、煲湯、或烤一片土司,然後,發現今天又弄懂了某一個部分的高栗,或,昨天似乎誤解了另一個部分的高栗,甚至,將高栗的說法拷貝成自己的言語,在下樓的電梯裡,突然對著警衛監視攝影鏡頭murmur一遍。
朋友也翻閱高栗的書,然後蹙眉跟在身後頻頻追問,什麼意思什麼意思,非得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我同樣蹙眉回應,沒什麼意思,沒必要弄懂為什麼,就和人生一樣啊!
恰好是冬日冷鋒過境的傍晚,我將《惡作劇》的書稿捲成圓柱形狀,擱進大衣口袋裡,走在稀落街道中,打算搭乘捷運到盆地另一頭買一杯不加糖的卡布奇諾。行道樹枯枝眼看就要在低溫裡結霜,我想起口袋裡的書稿文字,「一隻類似破傘的黑蝙蝠,掙脫灌木叢的糾纏,卻引起了周遭的人憶起悲慘的童年往事」,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我們太容易被華麗的行銷花招取悅,太習慣飄浮在流行詞彙裡耽溺表象的奢華,閱讀的感動被簡化成快速吞嚥的速食,沒有排行榜背書就顯得孤寂,高栗說過,「為了讓視野更加遼闊,而倒著走進湖裡」,這意境,恐怕也需要來回咀嚼琢磨,才能深邃體悟吧!
難以寫序。
倘若沒有安靜看待世間渺小意境的動機,無法等待涼颼冷風背後的溫暖氣旋,總是將冗長的思考過程濃縮成膠囊草率吞嚥,想必在高栗的筆觸與言語中,找不到任何動人的觸角,因此,你將錯過洗滌思緒的一泓清泉。
「懂嗎?」
「懂!」
「OK,那就解散!」
導讀作家 米果
或稱MIMIKO。網路上另一個別稱,喚作「紫蘇沙拉」。
文字人,繭居台北盆地邊緣。
農夫作息,鮮少熬夜寫稿。
養魚,種花,散步。
喜愛舊東西與新感覺。
文字風格時而犀利尖酸時而溫暖舒緩。
已出版作品:《DEAR MIMIKO》、《五年級同學會》、《五年級青春紀念冊》、《不敗上班族》、《可是,親愛的》、《慾望街右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