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佛大學的時候,余老師的研究方向有一些主要的改變。他1962年的博士論文 (“Views of Life and Death in Later Han China”)可以說是一種宗教史的題目。五年以後,他的Trade and Expansion in Han China: A Study in the Structure of Sino-Barbarian Economic Relations (Berkeley, 1967)出來,所以他的注意力轉到經濟史、民族關係史和制度史。然後,他從漢代跳到清代,而從經濟制度史深入學術思想史。他至少告訴過我一次:美國學術界對具體制度史不太有興趣或了解,給他們唸思想史比較適當。但很有趣,他自己後來不繼續寫英文的專著,而在美國拿到永久職位以後,就進一步更加功夫寫中文書,面對東亞讀者。比方說,他下兩本書就是:《方以智晚節考》(香港,1972)和《論戴震與張學誠》(香港,1976)。1976年他也出版了《歷史與思想》;這是頭一本在臺灣出版的書,故他與臺灣出版社最早、永久的關係就是聯經出版事業公司。給我這個研究生更深刻的影響,老師騰越我所注重的宋代;好像老師覺得宋學太抽象。
初始我的研究方向是西方思想史和史學史,後來起了變化,跟兩位老師有很大關係。一個是比較思想史的大家史華慈(Benjamin I. Schwartz)。那時我的西方思想史題目也定了,有一次他跟我聊天:「你有這樣的底子,做西方的學術當然很好,但是在西方有很多可以做得更好的人。為什麼不回去做中國學問?一般做中國學問的人沒有你這樣的底子,你有不同的眼光和訓練,說不定會看出一些有趣的問題。」我受到了一些啟發,又去請教余英時教授。那時余先生由哈佛大學轉任耶魯大學,他沒有教過我,我讀書跟的是余先生的老師楊聯陞教授。可是我上楊教授的課只有第一堂和最後一堂。第二堂去的時候空無一人,我覺得奇怪,怎麼請假也不講。後來我從系裡知道那時他的精神不好。
在哈佛,我打了一個比較全面、紮實的學問底子。那時受余英時先生影響,且戰且走,一方面彌補舊學的不足。史華慈是我真正的指導教授。我的博士論文題目《十八世紀中國的哲學、考據學和政治:李紱和清代陸王學派》(Philosophy, Philology, and Politic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 Li Fu and the Lu-Wang School under the Ch’ing, 1983)實際上是余英時先生給我的。他的設計頗有深意,找一個沒人做過的題目。我就無所依傍,沒有二手資料,唯一的只有太老師錢穆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有一章專門寫到李紱。我只有把李紱的著作一本一本地看,歸納出自己的看法。我的博士論文寫得很快,一年九個月就完成了。我當然不是天縱英明,而是有個學識淵博的好老師。我每寫一章就給余先生過目,他看我是不是「在軌道上」,而不是亂講一通。他說這個方向是對的,我就寫下去。另外加上史華慈教授對我的批評,但就這個論文來說,最重要的還是余英時先生。後來寫出來了,幸運地被劍橋大學出版社接受出版。這至少對得起兩位老師。現在大陸有人也要寫李紱,要翻譯這本書。我說:日本也有人寫李紱的,我自己沒有看,你可以參考一下。我想日本人會有自己的看法,因為李紱是清代陸王學派最重要的人,但沒有人做,很隱晦,是一個次要的思想家,因為是次要的,反而更能反映一個大時代的氣候。因為第一流的思想家、學者往往超越那個時代,走在前面,要談朱熹、王陽明反映了當時什麼,很難。但李紱更能反映當時學術的氣氛。
除了單獨會面,最主要和余師接觸的機會是上課。在余老師的學生當中,我最特別的經歷就是長期擔任他的助教。在老師工作過的學校,不算密西根大學的話,哈佛、耶魯、普林斯頓之中以耶魯最為重視大學部教育,起碼在1980年代是如此。它有完整的助教制度,所有大學部的基礎課,不管修課人數多少,都配有助教,專門的課有時也有。我到耶魯的第二年就擔任余師的助教。其實,以我當時的英文能力以及對美國了解的程度,都不足以當此任,但余師原來的助教Kandice Hauf學長因故無法續任,我只好硬著頭皮頂上。余師找我任此職時,我也看得出他的為難,這件事後來勉力撐過,也奠下我爾後長任助教的基礎。我一共擔任過余老師三或四次的助教,記得除了一次是「中國思想史」(Chinese Thought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其他都是傳統中國史的導論課(The History of China to 1600)。透過一再聆聽余師的講演課,我得知他對中國歷史有著通貫的了解,這對我有很深的影響。往後我自己做研究,無論課題有多專門,很自然就會考慮起這些課題或所牽涉現象的各種歷史意義。
在耶魯時,余師在我心中最鮮明的影像是,他是一位深刻、博學而充滿活力的知識人、學者。這是他創造力爆發的時期,他的許多重要著作都寫於這幾年,以下是其中篇幅較大的:《從價值系統看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適》、《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漢代循吏與文化傳播〉、〈清代學術思想史重要觀念通釋〉、〈方以智自沉惶恐灘考〉、〈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陳寅恪晚年心境新證〉。這段時期的作品有的原為單獨刊行,後來都集入《中國思想傳統的現代詮釋》、《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增訂新版)》二書之中 。在耶魯時期,余師也發表了不少英文論文,沒有中文版而具份量的有:“Morality and Knowledge in Chu Hsi’s Philosophical System”,以及收入劍橋中國史第一冊秦漢卷的“Han Foreign Relations” 。後面一篇應該是在1970年代寫就,出版已在1986年。就對余師學術生涯的了解而言,這些著作有的是他青年時期漢史研究的持續,有些是中年早期明清學術思想史研究的擴展,有的則是新開創的課題。關於後者,最明顯的是《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這本書除了本身的原創性貢獻,也開啟了余師後來對於商人文化、明清儒學轉向的研究。透過對胡適、陳寅恪的探討,他也開始大量撰寫有關中國近代思想的論著。另外值得一提的是“Morality and Knowledge in Chu Hsi’s Philosophical System”,這原係1982年7月在夏威夷國際朱子學會議提出的論文,於1986年正式刊布 。這是余師第一篇關於朱熹的著作。在我的印象裡,他為寫此文重讀《朱子語類》,應該至少是他第二次讀此大著。余師後來會有《朱熹的歷史世界》、《宋明理學與政治文化》問世,背後是有極深的積蓄的。
世事如夢,我雖然在耶魯度過了充實的求學生涯,其間的細節大都已隨時光化去。現在試著捕捉關於余師幾件印象極深的事。有一次,我以助教的身分去上他的大學部講演課。當時余師剛從臺灣回來,課後他告訴我,他這次到臺灣,在去程的17小時旅途中,一口氣讀完Hannah Arendt的The Human Condition,空中小姐覺得很奇怪,哪有人坐那麼久的飛機不休息的。余師應該是坐頭等艙,服務人員很清楚他的動靜。他以聊天的輕鬆口吻告訴我這件事,我聽了卻大吃一驚,The Human Condition是一本三百多頁的思想巨著,余師在一次飛行中就通讀此書,實在反映了他在求知思考上的超人動力。
另一件事發生於我在耶魯的第四年,可能是上學期。當時在成功大學任教的張永堂先生來耶魯歷史系擔任訪問學人,一天我和他以及余師一起進午餐。余師的辦公室在研究生院大樓 (Hall of Graduate Studies, 簡稱HGS)三樓,他通常在大樓外York Street的一家餐廳吃簡餐,我們那次也在這個地方。席間不記得張先生問了什麼,余師回應之間說了一句話,意思是「我每天都在想問題」。我聽到楞了一下,心裡想,這話是不是說得有些隨意,沒想到張先生立刻反問:「你是說每天都想問題嗎?」重點在「每天」二字。余師正色作答:「是每天,我沒有一天不想問題的。」這一句「夫子自道」讓我真正認識到,他的學術生命是什麼樣的狀態。余師向來主張學思兼顧,但從對他的觀察,我感覺,要有真知灼見,「思」的相對重要性可能還是高一些。當然,這個「思」不能是個人鑽牛角尖,而必須帶有嚴肅的自我省視的習慣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