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憶錄《鄉關何處》(Out of Place)裡,愛德華描述他對音樂的感受。對他,「一方面,音樂是令我非常不滿意又無聊的鋼琴練習……另一方面,音樂對我是一個極為豐富,由輝煌的聲音與物象隨機組織而成的世界」。愛德華經由他雙親收藏的大量唱片,以及每星期六晚上收聽BBC電台廣播的《歌劇之夜》(Nights at the Opera),發現這個世界。
同時,愛德華探索「晚期風格」論。他判定,作曲家人生尾聲所寫的作品,特徵是「頑固、難懂,以及充滿未解決的矛盾」,這些思維演化成他另一本書《論晚期風格》(On Late Style),全書觸及多位作曲家的晚期作品。在《鄉關何處》記述童年音樂體驗的章節中,愛德華描寫他從這些體驗裡獲得的樂趣,加上他所聆聽的所有作品的細節,以及他的興趣與好奇心如何引領他學習,而對這些作品和演出它們的藝術家所知愈來愈多。他在開羅親見福特萬格勒指揮。在一長段以福特萬格勒為主題的反思之後,愛德華寫了一句「時間似乎永遠跟我作對」,並且由此導出長長一段將音樂和時間連在一起的文字。時間向來令愛德華縈心──它的稍縱即逝、它無情的前進,以及它繼續存在而向你挑戰,看你能不能完成重要的事情。在他心目中,音樂也占據這個世界。這個集子的最後一篇文章,評索羅門(Maynard Solomon)那本談晚期貝多芬的大著,2003年9月刊出,距愛德華去世前兩周,標題「不合時宜的沉思」(Untimely Meditaions)有如讖語。
薩依德對作曲和管絃樂法的藝術有精純的知識。例如,他知道,在《崔士坦與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第二幕某一時刻,法國號退到舞台後面。數小節後,法國號吹奏的同一音符在樂池裡的豎笛部重新浮現。我有幸曾和許多知名歌者合作這部作品,他們懵然不覺這個細節,老是回頭看那聲音是哪兒發出來的!他們不曉得那個音符已經不來自舞台後方,而是來自樂池。他關心這些事情;這是他對細節那種不厭其詳的興趣的一環,他對整體的了解有一種宏大的氣象,無此興趣,這氣象是難以思議的。以他對世界的理解,薩依德不可能只見一目瞭然之事、只知字面意義、只取一索即知之理:在他的著述、在他的生活中,他持續不斷發現並提出世界一切事物本質上彼此關連的證據,而他這個概念,最可能的來源是音樂。音樂裡沒有獨立的元素。誰不願意相信人在個人、社會或政治領域裡能獨立行動而無後果,然而我們時時刻刻碰到相反的證據。舉個例子:分析巴哈作品的演出時,薩依德自然而然援引濟慈詩句,討論華格納作品在以色列演出的問題,他也自然而然拿當代非洲人對康拉德小說《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的解讀來比擬。在薩依德眼中,只要是人類的事,就沒有哪兩個層面是彼此無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