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珍妮特.費祺(Janet Fitch)在她的第一部小說《白色夾竹桃》(White Oleander)中,以女兒的觀點來記述女性追尋自我的矛盾情結與繁複療程,是本充滿超寫實隱喻的告白小說(confessional writing of surrealism)。我們傾聽少女主角雅絲卓,用她超齡的滄桑語調,混雜著她對母親英格莉和歷任寄養母親的情愁與渴望,講起她企圖獨立成一個完整女人之前,那一段荊棘滿布的坎坷歲月。雅絲卓十二歲時,她聰慧美麗又自戀的母親,用夾竹桃汁液毒殺了始亂終棄的男友。母親被判無期徒刑入獄後,生長在單親家庭的雅絲卓,被迫開始她長達六年之久的試煉,不斷流浪於寄養家庭和青少年收容所,直到成年。以往雅絲卓所仰慕的詩人母親,以藝文哲學與神祕儀典餵哺她,而今卻成為縈迴在她心靈的毒素,造成她適應新環境最大的實質障礙和精神衝突。一個個有殘缺的寄養家庭,就像是不同的危險叢林,帶給雅絲卓迥異的人生體驗,讓童稚青澀的她,轉變成現在你我看到的雅絲卓。我們看到一個初入青春期的小女孩,經歷性愛、槍擊、藥癮、犬噬、飢餓、勞役等等匪夷所思的遭遇。其實最摧殘雅絲卓身心的是孤獨──漫無邊際的寂寞與惶恐,使她盲目尋求周遭情感的寄託和成長的儀範,導致種種靈肉的不堪。然而雅絲卓活了下來──她承繼了母親維京海盜後裔的強韌生命力、創造力與美麗容顏,拒絕脆弱與自憐,揀選歸屬於歷任寄養代母的記憶殘片,企圖以藝術創作定位己身,救贖她自己早被蠶食鯨吞掉的靈魂。《白色夾竹桃》是部從女性心理分析敘述,來檢視母女之間錯綜糾葛的情節、情結、與情劫的文學性小說。
作者珍妮特.費祺對於女兒雅絲卓內心世界的描寫,是《白色夾竹桃》最令人心慟的情節。整本小說大都在記錄,環繞於雅絲卓和她母親英格莉的生活經驗,以及雅絲卓後來寄養生涯中,與所有扮演代理母親的女性相處的軌跡。多數探討母女關係的作品,譬如說《喜福會》(Amy Tan’s The Joy Luck Club, 1989)或《巧克力情人》(Luaura Esquivel’s Like Water for Chocolate, 1989),都在重複類似的情節/結/劫:就是做女兒的似乎永遠在叛逆與歸順母親的兩個極端間遊走──當試圖掙脫母親窠臼的同時,又暗自企求母親的認同。十二歲以前的雅絲卓,對母親只有景慕與愧疚。在母親耳提面命的身教和似是而非的言教與濡染下,雅絲卓不但沒法兒與同儕的女孩們認同,卻自認是束縛母親生命與創作的絆腳石。直到命運之神,帶來其貌不揚卻有一身纏功和床功的巴瑞.寇勒,闖入英格莉母女的兩人世界,破壞了她們許多自設且謹守的規矩,也讓她倆以為這個「綁著馬尾的矮胖中年人」,就是真命天子。喜新厭舊的巴瑞.寇勒,沒多久就另結新歡,他的背棄將自視甚高的英格莉逼上精神失序的死角,末了她在專屬女性的祕密空間──廚房,烹調出毒殺巴瑞.寇勒的配方。英格莉似鬼魅般如影隨形的操控欲,透過書信言談還有之前的「諄諄教誨」,使得十二歲以後流落無數寄養家庭的雅絲卓,終其一生都魂縈在聖塔安納斯風季的燥鬱熱風裡,夢魘於她母親如同「白色夾竹桃嬌豔含毒卻有如一把利刃」的美,彷彿如來佛之於孫悟空的緊箍咒。
男人和父親,在英格莉與雅絲卓母女的生命中,是來來去去稍縱即逝的,永遠不及母女與女性情誼來得地久天長。《白色夾竹桃》這本小說,始於母親英格莉與她的致命剋星巴瑞.寇勒,初識於讀書會的會場──酒園中的無花果樹下──典出舊約聖經的《創世紀》。亞當夏娃在偷食禁果後,大開眼界,遂以無花果樹葉蔽體,無花果樹於是象徵自由意志下的選擇與背叛。女兒雅絲卓的第一個男人,也只是「平凡清瘦,眼神憂慮,長髮灰白」的雷伊叔叔。但剛邁入青春期的雅絲卓,在缺乏同儕和正常成年女性的榜樣下,再加上母親此時哺育她的情色文學──包括亞奈斯.寧(Anais Nin)、勞倫斯(D. H. Lawrence)與亨利.米勒(Henry Miller)的作品──雅絲卓很自然把對父親的渴望、對自己身體情欲的探索,縱情恣放在她第一任寄養母親絲塔的男人身上,希冀遠離孤獨的酸楚。但是當絲塔因妒恨而槍殺雅絲卓時,雷伊叔叔卻跑了,既沒捍衛小情人也沒送她去急救,甚至沒去醫院探視她的傷勢。女兒雅絲卓從自己的境遇中,再次見證到自由意志下的選擇與背叛。之後雅絲卓和母親英格莉一樣,不再輕易付出真愛。即使她往後再為另一個父執輩瑟杰躺下,也是征服遊戲成分居多。甚至多年以後,雅絲卓在哥本哈根找到克勞斯.安德斯──她平凡的生父,她只是失望得發現,這麼「一個做什麼都不當一回事的男人,也不將自己當一回事。」雅絲卓大醉狂吐一場,不再企望父親。然而,母親英格莉曾告訴雅絲卓,她之所以會挑上克勞斯.安德斯,「是因為他長得像她,如此就像是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同樣的模式,也在雅絲卓與同居男友保羅.卓特身上持續下去──他們都有寄養兒童的傷痛,都是藝術家,相知相惜,相濡以沫──但雅絲卓比保羅強韌,她打算變賣她的手提箱美術館,讓保羅出版他的圖畫小說。雅絲卓就像母親英格莉所說的:「我們承襲了北歐人的膚色,滿身是毛的野蠻人。他們將他們的神祇劈成碎屑,將生肉吊在樹上。我們就是劫掠羅馬的人,就怕年邁力衰與死在床上。別忘了妳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