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1959年的《再見,哥倫布》建立了羅斯的名聲,獲國家書獎,10年後《波特諾伊的怨訴》則為他帶來銷量與爭議。這本小說除了前面提到的謾罵、揶揄、嘲弄、大呼小叫之外,最引起爭議的是對家庭倫理的挑戰,以及大量身體器官和性相關活動的大膽描寫:乳房、陰部、經血、口交、三人行、戀物、自戀,有一章節就叫 Cunt Crazy,而青少年艾歷克斯抓著陰莖到處手淫亂射的文字畫面更是露骨。此外,羅斯與羅斯小說人物對女性的態度,顯然惱火不少女性主義者。
書寫的風格丕變,當然不是為了增加銷量。批評家布萊德利(Malcolm Bradbury)指出,羅斯在題為〈書寫美國小說〉(Writing American Fiction)(註1)的短文裡說,當代美國歷史的荒謬性與非真實(unreality,這個字出現在布萊德利的討論,羅斯原文裡好像找不到)成分越來越強烈,已經不是傳統寫實小說形式可以妥善呈現。小說家發現自己難以掌握「真實」,為了要有效刻畫當代生活中的「非真實」,不適合繼續採用固有的形構來創作,羅斯於是轉向告白與幻想的方式,越來越質疑傳統的猶太身分,也越來越接近卡夫卡。(註2)
抱怨,是想說真話。不顧一切,毫無顧忌,犯禁(transgression)也在所不惜。不只是告白,而是坦白,甚至是不顧顏面、難堪的坦白。為了要更道地傳達「在地」的「抱怨」感,羅斯從英文complain轉到意第緒語kvetch(抱怨連連),好像如此才能抓住那種感覺:「我只會抱怨(complain),反感太深,感覺好像會沒完沒了下去。…… 我有說出真話嗎?還是只會抱怨連連(kvetching)而已?或者,對像我這樣的人而言,抱怨連連就是一種真話?(Or is kvetching for people like me a form of truth?)」在無法確定語言內容是否為真的情況下,不斷訴說,只有語言行動本身,也許是唯一接近真理或真相的途徑。
在晚近最重要的羅斯研究,《羅斯的粗魯真話》(Philip Roth’s Rude Truth),波斯納克(Ross Posnock)告訴我們,羅斯窮半生之力想要做到的,就是維持「不成熟」:就是「不正經、輕浮、不負責」(註5)。波斯納克引用愛默生(Ralph Emerson)的期許,「應說粗魯真話」(rude truth),避免完善教養言詞的誤導,來說明羅斯希望在文學上獲致的「不成熟之藝」(the art of immaturity)。粗魯、魯莽、質樸、無禮、缺教養、少假飾,這些都指向美國文學裡極重要的《頑童流浪記》「哈克」傳統。那是「壞」或「不乖」的積極意義。難怪,在一段內心獨白裡,艾歷克斯想要理直氣壯使「壞」:「媽,當壞孩子,要花一番工夫才行;要壞,也要享受壞的樂趣」,因為「我太乖太好,跟你一樣,媽,我太講道德,都快要爆掉了,跟你一樣。」
艾歷克斯嚮往成為沒教養而自由的哈克,卻發現自己越來越像蛻變成蟲、與家人疏離的薩姆撒,卡夫卡〈變形記〉的主角。艾歷克斯把自己的境遇跟卡夫卡的故事連結,點出以卡夫卡為代表,眾多猶太男孩的困境:「Why, the shades of Gregor Samsa! Hello Alex, goodbye Franz!」他想像自己是「變形的孩子」(the metamorphosed child)。批評家譚納(Tony Tanner)表示,羅斯強烈認同卡夫卡,《波特諾伊的怨訴》可視為是當代美國版《致父親的信》(註6),卡夫卡那封從來未曾被嚴父閱讀的長信(因母親不敢轉交)。
無論是卡夫卡或艾歷克斯,他們在家中遭遇的,不僅僅是一般人子的困境,而是猶太家庭的愛恨情仇。羅斯在小說裡運用大量意第緒語詞(對中譯者的挑戰不小),意在提醒讀者:這是關乎猶太身分危機的故事。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討論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時,曾評論德裔猶太知識份子身為人子的難局(註7;班雅明與卡夫卡是經典案例),但此難局正是美國人艾歷克斯不斷抱怨、想要打破的。艾歷克斯痛恨「猶太人的狹窄心靈」,極度厭煩猶太人常說「這是異族的,那是異族的」(goyishe this and goyishe that),壞事就說是異族(goyim)搞的,好事就說是猶太人做的。他認為那是很野蠻的想法,徒然曝露自己的恐懼而已。在知道白晝黑夜不同、冷熱差異之前,父母親最早教他認識的,是猶太與異族之別。
羅斯後來寫過「卡夫卡式」(Kafkaesque)小說,如變形敘事《乳房》(The Breast),以及回返卡夫卡故鄉的《慾望教授》(The Professor of Desire)。他還寫過一則「卡夫卡式」故事,幻想如果卡夫卡沒有寫《審判》、《城堡》、〈變形記〉等故事和寓言,如果「卡夫卡博士」逃離納粹迫害,移民美國,成為希伯來學校老師,他的一生會如何?他的死亡會有什麼意義?羅斯筆下的「卡夫卡博士」跟我們知道英年早逝的作者「卡夫卡」,有什麼不同?卡夫卡的「對照人生」(counterlife)會是什麼?(註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