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丁斯基在他一篇文章〈新藝術何為?〉(Whither the ‘New’Art?)中曾經說過,現代物質主義的重要表徵之一,是對技術革新以及由其帶來的物質便利的沉迷。可歎他還未有機會一睹今日我們對無所不能的技術浪潮的盲信,一睹今日社會物質財富的過度豐裕。我甚至懷疑,當代藝術圈已經被物質主義徹底征服,而要在當代藝術裡尋求精神意義,不亞於在大海撈針。當代藝術不屑於表達所謂的精神,也不敢於迎頭棒喝、點化世人。用康丁斯基用過的另外一個理念來說,當代藝術與「崇高」(the Sublime)無緣,與觀眾內心的震撼也無緣。
當然,最為嚴重的莫過於藝術信念的闕失。康丁斯基相信,色彩可傳達情感,心靈的生活必能通過物化媒介傳達,所以藝術家看似信手幾筆,實應飽含胸臆。這種信念,今日已遭遺棄。今日的藝術,追求的是不懈的物質化和媒體化(mediafication),讓作品淪為商品,而康丁斯基所堅信的那種精神體驗,那種作品背後的主體呈現(subjective presence),已是蕩然無存。用康丁斯基的話來說,現在的藝術是只有軀殼的藝術,是丟了魂的藝術。既然主體呈現不再,既然「象外之旨」不再,一切就乾脆都倒轉過來,安迪.沃荷和史特拉(Frank Stella)如今吹捧的信念是「所見即所得」(what you see is what you get)。如果你所見到的就是你所得到的,那麼,藝術當然就不需要什麼內在的驅力,不需要為自身的存在尋找主觀依據,因為藝術只需要外在的客觀存在。所以,今人雖大多樂於在藝術的物質形式和社會意義上理論一番,其實鮮有人試圖與藝術家感同身受,真正用心體驗藝術。多數當代藝術家,已經離棄精神信念。格林伯格曾認為立體主義繪畫中有去精神化(despiritualization)、去神秘化的趨勢,這一趨勢在當代藝術裡是徹底完成了。
說時下的藝術界的危機比康丁斯基時代更甚,還有另外一個因素值得注意,那就是,曾經的前衛藝術,如今業已成為藝術上的慣例(convention)乃至俗套。當年康丁斯基在一篇文章〈論形式追求〉(On the Question of Form)中提到,他從事藝術創作的動力,很大程度來自於他對藝術慣例的厭倦,以及對「無限自由」的追求,即追求「從業已完成其歷史使命的藝術形式中解放出來,從老的形式中解放出來,創造不拘一格的新形式」。這種對自由形式的追求,體現的乃是對真情實感的追求。康丁斯基堅信,「真情實感,抒發得當,自會激發藝人和觀者」。
他當然要用到色彩,不過對他而言,色彩的內在體驗必須要有不可測的特性,色彩必須要超越其本身的外在環境,擺脫掌控,真正顯出其非物質的特性。我們知道,色彩是空間中的一部分,並能營造空間感,不過,因為色彩只對視覺感官產生作用,與觸覺無關,所以,用伯倫松(Bernard Berenson)的話來說,「色彩往往能顯得廣無邊界且不可捉摸」。在《實體的測度》(The Measure of Reality)一書中,克洛斯拜(Alfred W. Crosby)申論說,「西方科學唯物主義的基礎,乃是將時間與空間加以分割,成為可測量的模組單元,自成一體。」而康丁斯基的即興藝術,其精神效果的企及,卻要呈現不加分割的色彩本性。在他筆下,色彩顯得既無空間性也無時間性,成為非客觀的色彩。在這一點上,康丁斯基顯出其與秀拉(Seurat)這樣的客觀色彩藝術家截然不同的觀點。康丁斯基並不執著於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的原則,他的用色並不拘泥於物件之中,而是似乎總浮在對象之上。如此,色彩看起來就有了無定形的主觀姿態,獨立存在於可測的透視框架之外。
用弗蘭科爾(Viktor Frankl)的話來說,康丁斯基曾面臨的是「存在的神經症」(existential neurosis),或者說是「意義意志的挫折感」(frustration of the will-to-meaning),即感覺在一個由科技物質主義統治的世界裡,人的生命,尤其是內在的生命,變得毫無意義,同樣的作為內在生命的呵護者,藝術也變得毫無意義了。這樣的危機當然是精神的危機,因為它導致人們不再相信精神體驗的實在性。弗蘭科爾概括,精神性的存在需要從三種東西中獲得解放,即:人的本能;遺傳的取向,以及生存環境。換言之,精神體驗的存在,宣告精神從自然和本性中獲得自由。用貝克(Ernest Becker)的話來說,精神性意味著從生物性的約束中獲得個人自由。總而言之,精神或者主體的自由,即是超越自然和社會的種種外在約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