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時報出版公司出版了我的(霜冷長河),現在又由爾雅出版社出版一本(掩卷沈思),這兩本書的敘述風格,很可能會引起熟悉我的讀者的驚訝。為什麼我突然放下了古風蘊藉的體材,近距離地談論起了現實人生呢?
我的話題,包括遙遠的話題,都是周圍的世態人心給予的。很多年前,中國大陸經歷過長久的劫難,終於拍落渾身的泥灰血污重新打量世界的時候,整體心態是懊喪、激憤、焦急、茫然。這時有很多文化人站出來了,細細地向人們分析災禍的原因,解除思想的禁錮,介紹域外的近況,思考將來的走向,近似一次規模不小的啟蒙運動。我由於受歐洲思想文化史的影響較深,知道一切高水平的啟蒙並不排斥古典,相反,常常通過重新發掘和闡釋古典,來讓廣大民眾體認被掩蓋或糟踐了的文明根脈。(文化苦旅)和(山居筆記)的寫作,雖然沒有這麼高的企圖,卻也想勸說身邊腳踩文化瓦礫的同胞,不必過於自卑和落寞,我們這個人種,曾過有過不少足以讓今人動容的文明構建,有過很多並不難聽的故事,有過大量發出金石之聲的衝撞。在我動筆之初,耳邊聽到最多的是新舊之爭,我當然是站在新一邊的,但又想告訴人們,就文化而言,更重要的是文明與蒙昧、野蠻的對峙。因此,我要以文明的名義講一點陳舊的故事。
講了幾年,聽的人不少,但我舉頭四顧,發現周圍已有了不小的變化。在我廣泛涉足的那些城鎮,生存競爭奇蹟般地取得可觀成果,中國人的生活水準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而與此同時,生存競爭的負面效應也快速地展現出來。那些走出了封閉和貧困的人群仍然心慌意亂,無法在精神上獲得安頓,競爭的殘酷性使他們時時配佩帶著無形的劍戟和盔甲,不知何時能夠鬆下。這是一種不良的人生狀態,但他們找不到出路,甚至找不到交談這個問題的伙伴和時間。這不能不使人產生一種耽憂,如果社會的發展並沒有創造出很多美好的人生,那麼這種發展的意義何在?這樣的耽憂,很有文化價值。
其實,很多人遇到的人生問題,我們自己也遇到了,我們並不比別人高明。既然大家都遇到了,大家都在苦惱,為什麼不多談談呢?這就是這兩本書的來源。簡言之,是一次拋磚引玉式的人生交談。
時報出版公司的那本(霜冷長河)可分為人生例證和人生難題兩個部分。例證選了身邊值得品味的幾種人生方式,包括我中學大學時代的老師,難題是我自己設定的,友情、名譽、謠言、嫉妒、善良、年齡、死亡等等。這本(掩卷沈思)更自由些,著重談人生的困境、人生的陷阱和人生的溝通。這些感受很多來自自身的經歷,例如談困境時我解析了這些年因出了一點小名後所受到的包圍,以及突破這些包圍的心理經驗;談人生的陷阱就不大容易以自己為例了,我特地關注了一下大陸的刑案紀錄,在那裡尋找人生沈淪的某些原因;談人生的溝通則借用了我與年輕人的一些談話與通信,表明多數溝通的渠道需要從年輕時候就開始挖掘,同時我還用自己的一些讀書筆記,把「溝通」這一概念從文化的意義上拓寬。
交談只是交談,誰也不能說找到了通用的答案。人生之難也許就在於永遠也找不到這種通用答案,但千年滄桑,紛紜世事,畢竟也啟發我們去注意一些不應漠視的規範和原則。這種似有似無的狀態便是交談得以延續的契機。其實,人生的問題,能交談就好,急於尋找答案反而容易被欺,或自欺。
看來,人們是願意參與這種交談的,這兩本書的合訂本前些日子先在大陸出版,書印得比我想像得多,卻仍然銷了出去。
有些好心的讀者為我擔心,說這種有關現實人生的交談在文體文筆上不及(文化苦旅)那樣典雅,會不會造成一種失落。我想,一個人不應該重複自己,不管是寫作內容還是寫作樣式都不宜墮入慣性。今天急切要說的話,只能尋找與這些話相適應的語氣語調,而不必去追摹昨天的發音方法。至於明天,則又會與今天不同。
台灣讀者的生活環境與大陸有很多差別,因此有關人生的體驗也會有同有異。哪些是同?哪些是異?我目前還很難判斷。但我想,發現相同固然可喜,發現相異也未必無趣,這是兩個角度的溝通。
我會努力徵詢台灣和其他海外讀者的意見,以求把人生的問題思考得更完整、更深入一些。
謝謝讀者朋友。 余秋雨 一九九九年五月十三日於南京旅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