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節錄)
百年的掌聲——王爾德喜劇《理想丈夫》
一
整整一百年前,王爾德有兩齣喜劇相繼在倫敦首演,同樣轟動文壇,其中的妙語警句,無中生有,罪夷所思,反常偏偏合道,無理偏偏有趣,令人入耳難忘,更是眾口競傳。那年一月《理想丈夫》(An Ideal Husband)上演成功,威爾斯與蕭伯納都為文稱美。二月間《不可兒戲》跟進,更是轟動。一位劇作家同時有兩齣戲叫座叫好,真可謂佔盡風光了。王彌德不免得意忘形,忘了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有多保守,對於自己的同性戀情非但不知收斂,反而當眾宣揚。他不服男友德格拉斯的父親昆司布瑞侯爵指他「好男色」,不聽別人勸阻,逕向法院控告侯爵,結果官司敗訴,他反成被告,法院判他同性戀有罪,入獄苦役兩年。刑滿出獄,王爾德不見容於英國的「上流社會」,也就是他在四齣喜劇中一再諷刺過的the Society,乃自放於法國,三年後死於巴黎。
王爾德的悲劇是雙重的反諷:其一是失敗的深谷緊接著勝利的高潮,把「否極泰來」顛倒成「泰極否來」。另一是唯美才子王爾德,身為英國傳統「善構劇」(the well-made play)高手,明知秘密乃戲劇之靈魂,而劇情在保密與洩密之間柳暗花明,迂迴進展,才能夠維持緊張而達於高潮,明知如此,卻不肯在一百年前的那個社會守住自己的重大秘密,反而自暴隱私,身陷囹圄,終於流亡海外,真的成了自己劇中的「滄桑男子」(man with a past)。
在《不可兒戲》裏,亞吉能和好友傑克是一對難兄難弟。亞吉能為了逃避歐姨媽,創造了一個長期病人叫梁勉仁(兩面人),便於隨時下鄉;傑克為了追求關多琳,創造了一個弟弟叫任真(認真),便於隨時進城。兩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需要瞞人,但是兩人其實是多年失散的親兄弟,這天大的私密,卻要等到劇終的高潮才霍然揭曉。
《溫夫人的扇子》裏,歐琳太太原來是溫夫人的母親,二十年前拋夫棄女,隨情人私奔,不久卻被情人拋棄,流落江湖。二十年後她聽見女兒嫁了貴夫,便利用自己的秘密向溫大人勒索到一筆財富,並藉溫大人的產引,得以重回上流社會。這一切隱情,溫夫人全然不知,反而疑惑丈夫有了外遇。溫大人夾在妻子和岳母之間,既要瞞住妻子,又要滿足岳母,兩難的困境使劇情倍加緊張。溫夫人在羞憤之餘,私奔愛慕她的達林頓大人,幸有歐琳太太,她心目中的「壞女人」,及時趕去勸阻。但是這麼一來,溫夫人自己也有了一個秘密不可告人,反而要靠那「壞女人」為她掩飾。這一大一小的兩個秘密,形成了劇情起伏的關鍵,幾度被推到敗露的懸崖,帶來高潮。
二
《理想丈夫》也有一個重大的秘密,不得洩漏。外交部次長齊爾敦爵士年輕時擔任賴德利勳爵的秘書,得悉英國政府擬購蘇伊士運河的股份,將內閣機密洩於安海男爵,獲利致富,因而宦海一帆風順。當年他寫給安海男爵的那封密函,落入了男爵情婦薛芙麗太太的手裏。薛太太乃以此信威脅齊爵士,逼他在下議院支持她重資投機的阿根廷運河計畫,他若不從,就將此信公開。
齊爵士多年前的隱私忽然面臨敗露,頓感雙重的威脅。其一是政治生命即將斷送,其二是一旦揭發,愛妻恐將不再愛他。齊夫人是一位有道德潔癖的清教徒,一向崇拜丈夫,認為他高貴無瑕,一旦發敗德的真相,婚姻必然不保。前有強敵,後有嚴妻,素來受人敬畏的齊爵士十分恐慌,頓成弱者,一位被多年隱私回頭反噬的「滄桑男子」。
但在另一方面,齊夫人在情急之餘派人送了一封短箋給高凌大人,只說:「我需要你。我信賴你。我要來找你。」不巧這封信也落到了薛太太手裏,這次成為對齊夫人貞潔的威脅。
和齊爵士一樣,薛太太也有她不堪追究的過去,包括偷竊和誘婚,十足一位「滄桑女子」(Woman with a past)。原來她和高大人訂過婚,卻又被撞見與一位老貴族調情,解約的條件反而使她得益。這時她在脅迫齊爵士後拜訪高大人,欲續舊情,並且表示願意放棄齊爵士的舊信,換取高大人娶她為妻。高凌拒絕了她,反控她當年偷了他送給妹妹當婚禮的鑽石胸針。薛太太只得交出齊爵士的舊信,卻乘機竊走了齊夫人的新函。
社會棟樑的齊爵士夾在對峙的兩個女強人中間,沒有出路,成了弱者。反之,玩世不恭的高大人,倫敦第一間人,在緊要關頭卻出手相救,解除了他的危機。在高大人的面前,兩位女強人卻成了弱者:一位被他制服,一位被他說服。對比著名高權重的齊爵士困獸盲鬥,一事無成的高大人更顯得談笑風生,指顧間,強虜已灰飛煙滅。高大人不是危機的當事人,卻是本劇的真正主角。
王爾德劇中的人物,大致可分為對照的兩類:其間不是道學的正邪之別,而是美學的雅俗之分。正人君子、淑女賢媛一類,在道德上不屬正派,但在風格上卻未必是雅人。反之,浪子名士、浪女刁娃一類,在道上不屬正派,但在風格上卻未必是俗客。《溫夫人的扇子》裏的溫氏夫婦、《理想丈夫》裏的齊氏伉儷,皆屬前一類。《溫》劇裏的達林頓、《理》劇裏的高凌,屬於後一類。《不可兒戲》完全超越了道德糾紛,原則上一切角色都不正派,只有配角勞小姐是個小小例外;至於傑克和亞吉能一對浪子,加上關多琳和西西麗一對刁妮,當然都屬於後一類。
每逢正主在場,多半言語無味;一到反客開口,妙語警句就如天女散花,飄逸不滯,絕無冷場。王爾德的名言大半是由他們說出來的。但是正派角色卻也不盡無用,因為反派的放浪形骸需要他們提供背景,設定座標,來作陪襯。
高凌是這一切花花公子裏面最飄不群的一位。論者幾乎一致認為,他就是王爾德的化身:他的風趣機智、倜儻自賞、懶散不振,卻又見解通達,都來自賦他生命的王爾德。單看《理想丈夫》裏,他在第一幕出場,介紹之不足,更在第三幕出場時再加描寫,便知王爾德對他如何刻意經營。第一幕說他「一張有教養而無表情的臉。很聰明,但不願被人發現。十全十美的紈?子弟,如果有人認為他浪漫風流,他卻會不悅。他遊戲人生……喜歡被人誤會,以取得有利地位。」第三幕又說他「看得出他熟習現代生活,其實是在創造現代生活,並善加掌握。他是思想史上第一位穿得體面的哲學家。」
高凌衣著光鮮,談吐高雅,開口輒有驚世駭世的怪論,味之則微言每有大義,反話不妨正解,歪理偏可妙悟。不過,他雖然出口成章,妙答不絕,說來卻是行雲流水,似乎漫不經心,正所謂「苦心經營的淡然」(carefully studied noncha-lance)。除了王爾德之外,世上沒有幾個人會如此對答的:
賈大人? 哦,去你的同情。這年頭啊這一類事情搞得太過火了。
高大人? 我完全同意,父親。人間如果少一點同情,人間就會少一點煩惱。
賈大人? (走向吸煙室)你這是正話反說嘛,少爺。我最恨正話反說了。
高大人? 我也是呀,父親。這年頭呀無論你偶見誰,都是正反難分,煩死人了。這一來,整個社會就太一目瞭然了。
賈大人? (回過身來,濃眉下的雙目注視著兒子)少爺,你講的話,自己真的是句句都懂嗎?
高大人? (略現遲疑)是啊,父親,只要我用心去聽。
跟王爾德一樣,高凌也是一個自戀狂,對自己的完美無缺驚豔不已。第二幕中,齊爵士擔心隱私會敗露,又希望能抓到薛太太的短處,請教高凌對付之策,高凌竟說:「我一點主意也沒有。可是每個人都有弱點的。人人都有他的漏洞。(踱到壁爐前面,對鏡自照。)家父就對我說,連我也有缺點的。也許我真有。我不知道。」高凌此語是對鏡而言的,活生生一幅水仙花顧影自顧,但在自憐之餘卻又有自嘲,因為自負如此,簡直近於天真無邪。百年前倫敦的觀眾,對此當然齊聲哄堂。王爾德式的對話真的是匪夷所思,連他的同行兼同鄉蕭伯納也讚不絕口:
王爾德先生在「乾草市場」劇院上演的新戲,是一個危險的話題,因為他有本事使劇評家顯得平庸。劇評家們一面火大,一面卻被他的連珠警句逗得大笑,正如一個孩子剛要作勢發出怒吼與痛呼,竟然被人哄開了心。劇評家們抗議,說花招太過露骨,而那些警句呢,誰要是心情夠好,不在乎那麼胡說八道,都可以泡製個幾十條的。就我所知,倫敦之大就我一個人沒法隨時坐下來寫一本王爾德式的戲劇……從某一點說來,我認為王爾德先生是當代唯一的十足劇作家。他戲弄一切:機智、哲學、戲劇、演員、觀眾,甚至整個劇場。
三
劇中另一要角當然是薛芙麗太太。她也是一個不拘世俗的反派人物,衣著講究,交遊廣闊,手段高明,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女浪子、女名士,和高凌配成一對。可是她偷竊成習,以色取財,甚至不惜勒索、誣陷,壞事做得心安理得,十足是一個惡人(villain)。終於和高凌配成雙的,卻是齊非敦爵士的妹妹齊玫寶。
王爾德介紹齊玫寶出場時的描寫,全是正面的好話,對她的偏愛可見。「她具有一朵花全部的芬芳與自如。她的髮間有一波波的陽光,她的小嘴雙唇微啟,若有所待,像孩子的嘴。迷人的是她青春的驕橫,驚人的是她天真的果敢。」這樣的美文簡直是在寫童話了,但是她的性情在天真可愛之中另有「驕橫、果敢」的一面,不與世俗同調,而與高凌共鳴,所以每一出場,也多妙語奇論,倒真有刁妮子、女名士的風格。例如高凌之父賈大人罵兒子生活懶散,齊玫寶就為她的意中人辯護道:「他早上十點鐘去騎馬,每星期看三次歌劇,每天至少換五次衣服,到社交季節更是每晚在外頭吃飯。您倒說這是懶散度日嗎?」
齊玫寶與高凌步調相同、語氣一致,可謂高凌的響應、幫腔、配角,所以許多評論家說她是高凌水仙花自戀情結的女神「回音」(Echo)。這一對獨立特行、自有主張的金童玉女,才是《理想丈夫》中理想的雙璧,而臺面上的當事人齊爵士夫婦,雖歷經劫難而破鏡重圓,但其美滿已有裂縫,儘管劇終齊夫人對丈夫保證純然的愛情,而且「新的生活正開始」,我們的信心卻已打了折扣。
《理想丈夫》將齊爵士熱中權威的丈夫氣概對照高凌淡待功名的紈?作風,然而面對危機,卻是狼子挽救了紳士。足見狼子也自有其價值;高凌看來柔弱,卻比齊爾敦更有原則,也更有辦法。到劇終時,齊非敦不可告人的私密還是給保住了。除了勒索他的薛太太、諒解他的齊夫人、解救他的高凌之外,世界之大,更無一人知情。整個劇情給推到災禍的崖邊,幸而終未失足。
不過《理想丈夫》的劇名卻成為諷刺了。究竟誰才是理想丈夫呢?絕非齊爾敦了吧。齊夫人對丈夫的期許曾經訂得太高了,對丈夫的奉獻也要求得太多了。第一幕開始,大廳上高掛的那巨幅繡帷〈愛之勝利〉,也顯得有些空洞了。劇終時高凌向齊玫寶求婚成功,他的父親警告兒子不得虧待了好媳婦。
賈大人? 你如果對待這位小姐不像個理想丈夫,就休想得到我分文遺產。
齊玫寶? 理想丈夫!我才不稀罕呢。聽來像是下輩子的事情。
賈大人? 你究竟要他做什麼呢,好孩子?
齊玫寶? 他愛做什麼都可以。我只想做……做……哦!踏踏實實做他的太太。
賈大人? 說真的,齊夫人,這句話大有道理啊。
看來這一對新人才是佳偶:妻子無求於丈夫,而丈夫無求於世界,婚姻就從這樸素天然的低調開始,大概也不會有太大的幻滅吧。
一九九五年八月二日於西子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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