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序
把我自我創造的契機
面對虛無而深感焦慮,這是現代人最大的挑戰。身為萬物之靈,我們要如何通過這個難關?首先要激發「勇氣」,即使旁邊就是絕望的深淵,我們也不輕言放棄。勇氣有各種類型,如形體的、道德的、社會的等等,但是在根本上它必須是「創造的」,就是運用一切資源,開創新的未來。
羅洛.梅(Rollo May)界定了上述出發點,接著要如何走完全程呢?他的焦點置於「創造力」上,負責示範的自然是藝術家了。藝術家的條件是「以直接當下的途徑,展現新形式與新象徵」。形式與象徵之「新」,是為了瓦解我們對「真相」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麻木狀態。藝術家代表人類的良心,即是此意;不僅如此,他們還要努力「冶煉出人類未曾受造的良心。」
因此,我們所要創造或開創的未來,首先就是我們的「自我」。在這個意義上,每一個人都得向藝術家學習。藝術家的創造力來自他們與世界的「遭遇」,這種遭遇是強烈而深刻的,甚至抵達忘我合一的程度。雖然結局看似美好,而過程則充滿了痛苦與煎熬。何以如此?因為在走到最後一步之前,「對虛無的焦慮」是揮之不去的陰影;因為要跨越意識的領域,向著潛意識深處探險;也因為在「認識自己」之後,接著就須改造自己。
畫家賈可梅迪(Giacometti)坐在咖啡館的角落,「雙眼瞪著一個沒有慰藉會出現的虛空,飽受沒有希望化解的分裂所折磨」,這是他創作過程的剪影之一。科學家潘卡雷(Poincare)在獲得研究成果之後,說出心聲:「種種努力並非如我們所想那般毫無作用;它們啟動了潛意識的機器,若無這些努力,這部機器動彈不得,也產生不了任何東西。」
若要創造,就須恢復完整的人性:讓意識與潛意識合作,允許痛苦與快樂並存,並且在享受群居生活時也要珍惜孤獨的機會。人生的本質就是處於「張力」或緊張狀態中,進而由此不斷創新。避開張力,無異於放棄創新,也無異於遺忘人的存在特質。
創造的具體成果是獲得某種「洞見」。洞見出現時,周圍的一切頓時充滿活潑的生機,整個人的知覺變得出奇地靈敏,而辛勤構思的內容也以「完型」姿態展示出來,顯得十分「優雅」。此時心中所有的是滿意與喜悅,好相親自參與了上帝創世的偉大工程。我們不妨收斂眼光,看看自己的過去、現在以及可能的未來,到底有多少是出於類似的創造力量?
對西方學者來說,希臘神話是取之不盡的寶藏。羅洛.梅以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為象徵,闡釋了藝術家的角色與使命;進而更以阿波羅(Apollo)為核心,描述戴爾菲(Delphi)神諭如何作為古代希臘人的心理治療師。他的用意是要提醒我們不必過度擔心,因為除了歷代(尤其是當代)的藝術家可以伸出援手之外,神話世界的豐富內涵更等著我們去學習與領悟。
從認識自己走向創造自己時,需要的是熱情與形式。熱情代表活力,有如源源不絕的流水;形式代表限制,有如河的兩岸,使流水匯聚成河而不致於氾濫成災,更不致於在俗世的豔陽下很快就蒸發掉了。這是對生命張力的另一種描寫。
羅洛.梅被歸類為「存在主義的心理學家」,因為他在著作中樂於引述齊克果、尼采、沙特、卡繆、田立克等人的觀點。事實上,他對哲學、文學、神話、藝術、宗教都有深入而獨到的見解,因為他所關懷的不只是人的心理問題,而更是人的存在問題。心理學家受到他肯定的反而不多。
在《創造的勇氣》這本不到二百頁的書中,他提及的古今人名超過百位。對於具備基本人文素養的讀者而言,會以閱讀本書為一大享受。若是初學或入門者,也可以在本書獲得豐富的啟發,對「人生」與「人文」產生及大的興趣與信心。
我最初購得此書,是在一九八六年。當時念書的習慣之一,是邊讀邊譯。光事前三章就使我受益良多,懂得如何理解藝術家以及創作的歷程。後來我在上課、演講與寫作中,也經常發揮由此所學習的心得。想不到在這兩年,羅洛.梅像是台灣出版界剛剛發現的新大陸,有關他的介紹與著作翻譯陸續出版,真是值得高興的一件大事。
我年輕時花了許多時間從事翻譯工作,譯文超過二百萬字。現在重拾譯筆,把這本書翻完。如果要談翻譯的心得,大概可以歸結為「透明」與「經濟」二點。透明是指原文的意思「沒有遮蔽」,可以一眼看得清楚。方法是從讀者的角度與程度來考慮譯文,使譯文除了特定知識的限制外,不再有太多的障礙。至於經濟,則是指表述的方式而言,譯文要盡量做到簡明扼要,不浪費也不吝嗇。並且,要避免套用典故與成語,做到「寧拙勿巧」。
本書名為「創造的勇氣」,其中談到「欣賞也是一種創造」,因為每次欣賞藝術品時,會有不同的體認與感受。既然如此,我們不妨引申說:翻譯也是一種創造。問題在於:若是真把翻譯當成創造,恐怕中間苦心經營的時間太長,或者根本無法定稿。因此,我願邀請讀者已他的閱讀一起參與這項創造的活動。
傅佩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