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本書
就像他們常在比這本書更想浮誇造勢的作品中所寫的註解
為什麼我要寫《醜》這本書?好吧,有一個答案是這樣的:從有記憶起始,我就被各種事物的樣貌深深吸引,毫無招架之力,無論是番茄醬的瓶子或是寺廟、女人或是車子。業餘或真正專業的佛洛伊德學說信徒,可能會把這種對外表形體近乎沉迷的行為歸因於某項深受壓抑的童年創傷經驗;或者,再不厚道一點,它可能會被認為是一種對皮相外觀的粗鄙迷戀──哎呀,就是皮條客在寫愛情嘛。甚至,就像西班牙名導阿莫多瓦(Pedro Almodovar)說過的,如果這不是自傳,就是剽竊之作。
但我希望它能比這樣更有趣。我熱烈地關切外表問題,也始終想要了解箇中一切。而言詞辛辣的P.J.歐魯克(P. J. O’Rourke)有一個很好的說法,就是用來奚落像我這種會去煩惱汽車究竟代表什麼意義的傢伙。他說:「汽車就是意指你不必走路回家了。」雖然我猜想,歐魯克和我都同意伏爾泰的這句諷語:「寧可失去一個朋友也不要輸掉口舌之爭。」但醜陋這件事絕非只是機巧的插科打諢就能輕鬆道盡。美對醜的二元結構是我們想像世界中最困惑難解的主題之一。世界上真有醜這個東西嗎?而一般都會認為答案是肯定的。
同樣地,我們也普遍認為醜一定是糟糕的。舉個荒謬的例子來說吧,對卡繆(Albert Camus)而言,美是讓人無法承受的:
「(美)將我們逼入絕望之境,使我們在瞬間瞥見了渴望能一直延續的永恆。」
因此,美是無法企及的,而醜是不可避免的嗎?也許美激發了形而上的思辯,而醜只會讓我們惱怒。不過「美」也不是永遠讓人滿意的,絕對的完美也可能很無趣,有時候還會讓人極度不安。在機器人和電腦成像的世界裡,有一種眾所皆知的現象是「恐怖谷」(uncanny valley)理論,這個理論說明了為什麼當機器人開始變得和人類的外表極其相似、電腦生成的角色人物變得越來越像照片般寫實時,反而會有種讓人不舒服的詭異感——基本上來說,就是完美到不像人了。
一個有名的例子就是《太空戰士》(Final Fantasy: The Spirits Within)——這是第一部電腦動畫片,由電腦合成的虛擬演員所主演,片中角色那端正得嚇人的容貌,就被認為完美到讓人心神不寧,結果這部電影慘遭滑鐵盧。也因此,現今的3D動畫製作者已得到教訓,要為這些角色植入一些不完美的設計,毫不掩飾、據實呈現,他們才會更像真實的人類、也更討喜。
我們很容易就能主張,醜並不是美的相反面,而是它的一部分──柏拉圖形容行刑台下堆起的屍體有種讓人作嘔的迷幻魅力;同樣地,我們也無法不去注意各種意外事故和暴虐行為。
然而,你沒辦法為醜寫出一段歷史敘事,至少就學術角度而言是行不通的。這樣的書根本就不存在:醜正吻合它挑釁的本質,是作家們通常會迴避的主題,可能就像閃躲瘟疫一樣避之唯恐不及。
當然,有些偉大的哲學著作會處理美的議題——但我不打算假裝自己讀過、更別說是理解柏拉圖或康德的著作。事實上,聲譽卓著卻難以理解的德國評論家狄奧多.阿多諾(Theodor Adorno)在他過世後出版的傑作《美學理論》(Asthetische Theorie, 1970)中,曾對醜有一長段隱晦的論述,他是這麼說的:「在醜之中,藝術必定會譴責世界。」但我也不想假裝自己了解阿多諾的說法。
這也讓《醜》得以和其他大眾美學作品之間建立起有益的距離。許多柏拉圖的概念已融入廣為流傳的大眾思想中,但我不認為大多數引用康德《純粹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1781)這本書的人都真的讀過它。很肯定的是,我沒有讀過。不過,我也不會引用這本書。總之,如果你想讀到一些關於「反思」概念的含糊解釋,我想你恐怕就看錯書了。
當現代作家開始正視醜陋──就如之前的羅森克蘭(Karl Rosenkranz)和最近的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所做的,結果則是混沌不明。羅森克蘭的著作《醜的美學》(Asthetik des Haslichen)於一八五三年在德國出版,而且就我所知,並沒有勞煩到任何譯者把它翻成其他語言。羅森克蘭是黑格爾的追隨者,因此對我們大多數人而言可能太難理解了。而艾可所寫的《醜的歷史》(Storia della Bruttezza)概括來說要更容易親近,尤其是二○○七年又出版了英文翻譯版On Ugliness。就跟艾可署名其上的作品一樣——他只是這本書的「策展人」而不是作者。醜是如此絕妙地引人遐想與沉思,但他卻沒有在書中任何一處正面、有力地處理這個主題。這本書只是關於奇物異類、怪胎惡魔的一次迷人描述,和醜並不太一樣。
我無意在相對主義中打轉,然而當你越深入去思考醜、觀察醜,這個概念就會變得更難以捉摸。美學是美的科學,卻是一種不精準的科學。事實上,如果以講求證據、反覆實驗和同儕審查的角度來看,它一點也不是科學。
我希望當你觀看和閱讀《醜》這本書時,會開始認真地質疑,為什麼我們會喜愛波波里花園(Boboli Gardens)更甚於欣嫩子谷的焦熱煉獄(Gehenna);一九五四年的葛洛科勒保時捷(Glockler Porsche)為什麼、又是如何變得如此醜陋不堪。誰能解釋昆丁•馬西斯(Quentin Massys)所畫的《難看的公爵夫人》(Ugly Duchess)竟然是倫敦國家美術館最受歡迎的作品?如果這其中有規則可循,也是彈性可變動的規則。不過有一個規則是不變的:觀察每件人事物,認真思考並質疑……它所蘊含的一切意義。然後再想想肯尼斯.泰南(Kenneth Tynan)賦予自己的任務:「激發怒氣,煽動和撕裂,颳起一陣陣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