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奔星一九五○年代日記》序
近年來,諸多屬民間的「新史料」,競相進入了知識界的視野,並已逐漸成為出版物中的「新寵」了。
之所以如此者,大概與人們不懈尋求歷史的真相有關,並與人們不斷地從中受益,使之向縱深擴展的勢頭有增無減有關;其緣由,恐怕由於我們在威權主義的統治下,經歷並閱讀刻意偽造的所謂「歷史」,確實已經太久太久了。當官方的歷史檔案遲遲不能按部就班的解密時,與之相對照的,則是近年來「新史料」的挖掘、收集、整理與出版,大有蔚然成風之勢;大概算是形格勢禁,不得不為之的另闢蹊徑之舉罷。這便是許許多多涉及各種「政治運動、政治人物與政治事件」的,個人的「回憶錄」、「書信」、「日記」、「筆記」、「私人檔案」等歷史資料,破土而出,應運而生了;深受歡迎的關鍵,就在於它們不是遭受意識形態過慮、炮炙、乃至閹割過的「偽史料」,而是富有歷史細節感的、散落於街頭巷尾的、原汁原味原生態的「真史料」。
而那富有歷史細節感的日記的價值,此刻便順其自然地從中突現了出來,成為「新寵」中的「新寵」了。
提起日記,吳奔星先生曾這樣說過:「寫日記,是為了寄託自己的精神,並非為了出版,為了賺稿費。如果帶有功利之心,日記就不能說真話了。」
吳先生如是說,我們據此可知,他老人家的這部「並非為了出版」的《吳奔星一九五○年代日記》,是以怎樣的態度來寫作的了。他的這部日記,正是這樣一部並非「帶有功利之心」而「說真話」的日記。今天看來,唯其「說真話」,他的正直、憧憬、執著,與天真、幻覺、追求,及其作為一代詩人與學者的優點與弱點,乃至時代的光怪陸離的投影,盡顯其中。
這本日記所載內容為「土改」、「思想改造」和「反右」三個部分。在我看來,這三個部分選得很好,似乎應為知識份子在新政權下,最初經歷的「心靈苦難三部曲」,也可說是知識份子進入新政權之門檻首當其衝的「三斧頭」:一恐嚇,二羞辱,三整肅!這「三斧頭」的說法,自然不是他日記寫作時的主觀意識,而是我今天概括的時代背景;但讀者諸君只要細心閱讀,從中是不難體會到的。
說起「土改」,對於當時還是個在城市裏的懵懂的小學生的我來說,按常理應該是毫無印象的;但由於一個偶然的因素,事實上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
一天,我從小學校放學,背著書包,跨進家門,興致勃勃地說:「這下好了,農民都可以分到土地了!」想不到我的從鄉間來南京的三舅,猛地在我頭上拍一巴掌:「你個小孩子,懂個屁!自古以來沒有這樣的好事;前頭分,馬上一轉臉,公家就會統統收回去了!」我不敢回三舅的嘴,只是辯解了一句:「這是老師說的,報紙上也有了。」但心裏仍然不服,還嫌作為可以分到土地的貧農的三舅,「他政治覺悟實在太低,真是個老頑固,老落後!」可是,後來幾年間中國農村,發生接二連三的情況,從農戶單幹到互助合作組,從低級社到高級社,整個農村土地快速向公社化聚攏的令人眼花繚亂的變化過程,倒一步又一步地印證了這個「公家先分後收」的此言不虛;而農民則從「分田分地真忙」,轉眼間落得個「無田無產一場空」的赤貧結局,終於被這個不經意的預言,所不幸言中。
對於三舅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我一次又一次地在內心深處感到震顫;對於一個尋常鄉下人竟然會憑藉常識,做出這個堪稱睿智的判斷,我拍案叫絕!相比較而言,學富五車的文人,因為不斷被「洗腦」,竟然逐步讓諸多「政治概念」充斥了頭腦,而卻發展到遠離常識的地步,他們似乎倒少有甚至喪失獨立審視似的「批判的眼力」。吳先生的土改日記,他積極主動「啟蒙」農民在婚姻大事上的愚昧與無知,所反映出的一個知識份子的良知、赤誠與熱情,反倒顯得格外的天真爛漫與可愛了。
可是,安分守己到這份田地的書生,能配一個好的命運嗎?
現在,鑒於對暴力「土改」諸多資料的接觸,我又進一步想到主政者的深謀遠慮,及其對暴力「土改」效應的巧妙運用;其目的就是要讓這些剛從前朝接受下來的知識份子,在鮮血淋淋的所謂「階級鬥爭」面前「目瞪口呆」一下。於是,只知道溫文爾雅,還喜歡高談闊論人道主義,而不知「階級鬥爭」為何物的知識份子,真的在「恐嚇」中改造成「新人」了。
如果說,在土地改革運動中,知識份子還是作為「客體」參與的,那麼,接踵而至的「思想改造運動」中,知識份子則成無可逃避的「主體」,而在劫難逃了。轉瞬間,讓知識份子從人格上「自命不凡」的高坡,一路滑落到「自慚形穢」的凹地,人人斯文掃地,個個灰頭土臉。其目的,還不僅如此,「思想改造運動」深層緣由,那就是如黎澍所言,是「宋明理學翻版,專門製造偽君子也」。從此,宋明理學的假道學,就在鮮豔奪目、簇簇嶄新的紅旗之下,大行其道了;其爐火純青的操作與嫺熟高妙的機巧,竟到天下之袞袞文人學士,似乎無人知曉、渾然不覺的地步。
例如:日記中所載,吳先生一九四六年一月在陶行知和鄧初民兩位先生主編的《民主星期刊》上,發表批評國民黨政治腐敗的《實現民主與剷除「三才」》一文,大意是說國民黨要想實現民主,必須剷除內部的「奸才、奴才和庸才」,否則就沒有實現民主的希望。這篇文章發表不久,《民主星期刊》被查封了,吳先生也受到了國民黨政府的警告:要他指出「三才」的姓名。
相隔三年多時間,一九四九年春天國民黨獨裁政府即告垮臺,事實業已證明吳先生這篇文字,無疑是篇呼喚民主反對專制的好文章。
一九四九年政權更替後,吳先生提及此事時,難免有些沾沾自喜,自我陶醉的味道,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又有何不妥呢?其實,此類文字,若以中共當年重慶開展「統戰」時的角度來分析,求之不得,多多益善,功不可沒,何錯之有?但「此時」已過,「彼時」已來,到了過河該拆橋之時,就毫不留情地一「拆」了之了。從所提「三才」,即「奸才、奴才和庸才」而言,是切中官場之要害的;即便是反觀今天之官場而言,也是不可多得的一針見血的快人快語啊!
可是「明確立場,原形畢露」一節,關於「思想改造」的日記,卻揭露出了可怕的結論。「明確立場」,明確了什麼「立場」;「原形畢露」,畢露了什麼「原形」?其實,原本就是一個以教書而非政治為謀生方式的知識份子的「立場」與「原形」,一個正直果敢而非黨無派的知識份子抨擊國民黨黑暗政治的「立場」與「原形」,但卻經高明的領導「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的一點撥,眾人便心領神會地硬生生地在不斷給予當事人「幫助改造」下,並讓你當事人在自己「心悅誠服」地「思想改造」中,取得「進步」與「提高」,從而當初公開發表批評國民黨的文字的「立場」與「原形」,竟然變成一個與吳本來就毫不相干的、完全陌生的、意想不到的「為了鞏固反動政權」的「立場」與「原形」。從此,取得這個結論,你便只有「夾著尾巴做人」的資格了!難怪黑格爾老人說,邏輯要是到了中國,就會變得不通了。果不其然,他的弟子,以及再傳、再再傳弟子,竟然能把上述兩者之間的邏輯演繹到這般令人瞠目結舌!當時思想改造運動中名為「辯證法」實為「詭辯術」的運用,真是到了無中生有、害人不淺,並無以復加的地步!
吳先生就是在日記中所寫的階級鬥爭的風風雨雨中,戰戰兢兢成為改造後的「新人」的,成為一步步走向下坡路的「新人」,並終於被打入了「另冊」。「土改」與「思想改造」兩部分日記,正好交待了前因後果與來龍去脈。
吳先生遭受右派羅網的具體情況,日記中自有詳細記載。這裏,就恕不細說「反右運動」部分,亦不加點評與介紹了。
心海在整理這部日記時,所遵循的原則,我是欣賞的。即「整舊如舊」,嚴格到連原稿中偶爾出現的筆誤,也一仍其舊,並標明「原文如此」,以證其「真」。此法說起來輕巧,真正做起來實非易事;不僅要細心加耐心就可以了,倘若整理者在文史方面未曾經歷過相當的訓練,是不可能勝任愉快的。
心海雖為報人出身,但因家學淵源深厚,長期受其父吳奔星先生的薰陶,耳濡目染,學養深厚,厚積而薄發。近四年來,劍指文壇,累累得手,頻頻斬獲,手身果然不凡,積發表的文字已達二十萬字之多,好評如潮,令人羡慕也;其結集《文壇遺蹤尋訪錄》即將問世。因而,心海在這樣學養堅實的基礎上,來整理這部日記,焉能不輕車熟路乎?讀者豈有不放心之理!
至於,心海、浦雷夫婦在那五十年代,僥倖留存的劣質紙的故紙堆裏,經年累月,斟字酌句,耗費心血,就不用去多加表彰了;因為,我以為,這是孝子賢媳應盡的義務。
吳老二○○四年逝世後的這些年,心海為其先父整理出版的著作,有《別:紀念詩人學者吳奔星》(逝世一周年,二○○五年)、《暮靄與春焰——吳奔星現代詩鈔》新詩集(誕辰百周年,二○一二年)、《吳奔星一九五○年代日記》(誕辰百周年,二○一三年)之多。當然,此情此景,也是時下諸多上了年紀的文人,甚至聲名顯赫而享譽海內外且耄耋高齡的大多數學者,既羡慕不已,而又自歎弗如的;因後繼無人,藏書散失,資料飄零,他們只能無可奈何地深感無緣享有這份福分而興歎不已了。然而,吳老身後的陰福,實在不淺!
這當然與心海把吳老先生在《遺囑》中,向子女們交待的一句話,時刻記在心頭有關,並不斷使其成為激勵自己的力量的源泉:「在你們當中只有心海文化素養高一些,……希望你們共同支持他成為我的接班人!超過我的成就!」
哪料想,吳老撒手人寰已曆九年,其公子心海先生與我,頗為投緣,接觸頻繁,過從甚密……。我又陸陸續續在吳老的題目下,意外地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工作,加深了對吳老的認識與理解。哪料想,去年我從心海送達案頭的,由他為其父整理的《吳奔星一九五○年代日記》中,進入了吳老內心的隱秘世界,乃至思想苦難的歷程呢,更料想不到的是心海竟囑我為之作序。雖頗有榮幸之感,但考慮到可能應有更加合格的人來寫的,餘生亦晚,趕不上「成熟」地體驗那個鬥轉星移的「文化斷層」的風雨,而只能「幼稚」地經受一點風捲殘雲的餘緒,故時時躊躇不前;不過,心海執意不改初衷,不時詢問,又不急不慢,令我感動,想必他有他的考慮罷。
若以我與心海的交情而言,那肯定是卻之不妥,更無從向其開口的,我只有恭敬不如從命的份兒。
於是,從去年拖延到今年,心胸終於釋然,待春節一過,我就抓住這件「頭等大事」不放,欣然命筆了。
是為序。
周正章
二○一三年三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