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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或許又是人生難得的緣分之一了。
十幾年前和幾個作家和漫畫家應某個基金會之邀到深坑一所學校去帶一個夏令營,對象是一群國中生。基金會跟我們說那是一群「比較特殊的、需要關心、啟發和導正」的孩子。
去了之後其實看不出他們有任何「特殊」之處,普遍健康明朗、彬彬有禮,只是略顯拘謹、害羞,但又有哪個青少年初見陌生的長輩(何況還是外來的『老師』)不是如此?
或許就是這樣的感覺吧,所以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老師」好像也都用平常的心情和態度和他們相處,何況我們也都不是有教學專長的人,能給他們的似乎也只是比他們略多一點的人生或工作上的經驗而已,至於他們能從這短短幾天的相聚中感受些什麼、獲得些什麼、甚至如基金會所希望的能改變些什麼,其實都不是我們所能期待或預料的。
十幾年過去之後,那個夏天的營隊裡我們到底上了哪些課?做了哪些事?已經毫無記憶,唯一記得的好像也只有那所位於山坡上的學校,因為直到現在每天上下班的路上都看得到;或許也因為看得到,所以始終沒有忘記那個夏天在那裡的一次緣分。
一兩年前在臉書裡收到一個訊息,一個叫張又穎的年輕人寫來的,說他正是當年那個夏令營的學員之一。說他不知道其他學校送去的是什麼樣的孩子,但那個時候的他的確是一個「特異」份子。
說在那個年少的階段裡他的確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喜歡的事。不知道自己莫名的怨怒起自何處,更不清楚孤單、冷漠的原因是什麼。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但即便找到或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說他記得那個夏天某一個下課後的黃昏,我在走廊上跟幾個同學聊天。他說他一直沈默著,大部分時間都是我在說。他記得我曾經說過一段話,說人生過程必然充滿許多不確定,不是心裡想的都能成真;即便有幸達成一個願望,過程也不一定順遂,可能也都需要經過一番曲折顛簸,因此,無論如何都要在謀生的工作之外找到一個可以讓自己真正快樂的喜好或目標,有了它至少就多了一個動力,在不如意的時候它更會是一種慰藉或寄託。
他說奇怪的是,那個黃昏他竟然把這些話都聽進去了,在之後的生命歲月裡他真的依循著心裡的渴望找到了一個目標、一個出口,因此即便在人生最無力、最慌張的時候都變成他有力的支撐。
他說等有一天時機成熟了,他會告訴我那是什麼,並且也盼望可以和我分享。
老實說,我不記得我曾經說過那些話,如果有,或許也是當時自己某種心情的反射吧?或者,只是一番安慰自己的話。
至於他想和我分享的是什麼我也不清楚,時間一過甚至都忘了這件事。
沒想到春節前當年的那個孩子再度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他手裡抱著的是一份厚厚的書稿,圖文並茂。
由於自己的工作行程太過密集,這幾年來早就沒有把一本書一口氣讀完的空間和快感,同樣地,我必須承認這本書稿我是分成好幾個夜晚才陸續讀完。
書,寫的是台灣,是我們都應該熟悉的地方,但看著看著,卻覺得某些自己認為應該極其熟悉的鄉鎮卻怎麼忽然變得遙遠而且陌生?覺得自己的記憶是不是出了什麼差錯?因為他所看到的我好像從未見過。
我看不到可以代表那個地方的眾所周知的地標,多的反而是我從未發現的角落、沒見過的人、沒聽過的聲音甚至沒有感受過的季節變換時的光影和細微的跡象。
後來我們約了一次長談,這回和十幾年前不一樣,說的是他,我只是聽。
他說他斷斷續續用很長的時間走過這個島嶼,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只讓當時心裡的直覺帶引他去的方向。沒有目的也沒有企圖,只是打開眼睛看、張開耳朵聽,把每一個見到的人都當成久別的朋友一般對待,然後傾聽自己內心最單純的感受,用最純樸的文字紀錄下來,一如日記或者某一階段的生命留下的痕跡。
他想與我分享的正是這十幾年來他走過的這段生命痕跡。
然後我於是才懂,那些自認為熟悉的地方在他的書裡為何變得如此陌生遙遠,那是因為我只是經過、看過,從沒去生活、去聆聽、去感受,更沒有和他一樣以當時的心境和所在的場所有過深刻的交會甚至對談。
所以這不是一本遊記,更不是一本導覽,對我來說它是另一種生命故事的紀錄,一個年輕生命內心跌宕起落、悲欣交集的誠實告白,以及這個島嶼上一些小鄉小鎮的繁華與滄桑,他們彼此互為背景,彼此糾纏。
幾個晚上的閱讀都有不同的心情和感受,並且一直想起和又穎之間這段難得的交會和緣分。稍稍覺得落寞的是:或許當年我曾經跟他說過那一段話,但,至今自己始終只是嚮往,而他已然完成。
吳念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