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為性格特出的細菌獵人造像
這本歷史小說的主角是細菌學家葉森醫師(Alexandre Yersin, 1863-1943)。臺灣絕大多數人並不熟悉他的名字,但情況不應該如此:葉森發現了鼠疫的細菌,這種細菌後來還以他的名字命名。一八九四年他於香港作出此一重大發現,其銅像還穩穩地立在香港醫學博物館前。大多數歷史學者認為,造成歐洲重大災難、後世稱為黑死病的瘟疫(plague),就是今天的鼠疫。瘟疫在公元一三四七年至一三五○年間首度降臨歐洲,據估計造成歐洲四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人口死亡(在那個沒有詳細人口統計的時代,很難精確估算死亡人數)。之後,瘟疫一直侵擾歐洲,每隔數十年就侵害英國與義大利,而在法國則一直沒有完全消失。瘟疫的死亡率高、致死速度快,讓人為之色變,也因此在歐洲的文學、藝術、宗教與民俗中留下深刻而難以磨滅的印記。
葉森發現如此重大疾病的病因,而且還研發預防與治療的抗毒血清,照理說應該成為家喻戶曉的醫學史名人,怎會聲名如此不響亮?這也許和他特殊的個性與事業生涯有關。葉森出身瑞士沃州(Vaud Canton)的法語裔族群,先後在瑞士洛桑、德國馬堡(1884)以及巴黎(1885-86)習醫。在偉大的微生物學家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 1822-95)得力助手艾米爾?胡(Emile Roux, 1853-1933)的引介下,葉森於一八八七年加入巴黎的巴斯德研究所,並且於一八八九年奉派前往柏林修習巴斯德學派的主要對手、德國細菌學大師科霍(Robert Koch, 1843-1910)的課程,返國後他歸化法國國籍,和胡一起研究傷寒桿菌。接著葉森做了一個出人意表的決定:他離開巴斯德研究所,前往印度支那,在那邊擔任船醫(1891-93),並且往中南半島內地探險,探索大叻附近的高原。但他沒有離開法國醫學建制太久,一八九二年他加入了官方的法國殖民醫療勤務。一八九四年鼠疫在香港爆發,若非法國在越南的殖民當局派葉森前往調查研究,他也沒有機會達成其偉大的科學發現。
葉森如此多采多姿的一生,確實是小說的好題材。除了早年的探險調查之外,葉森的鼠疫研究構成本書重要部分,這點並不令人意外。本書對葉森的描述有何特色呢?第一個可以注意到的是,作者對葉森獨特的性格著墨甚多。這點不令人意外,畢竟一位科學事業剛起步、前程遠景一片大好的年輕人,會放棄母國科學中心的機會,前往遠方異國擔任地位和研究機會都遠遠不如的船醫,似乎證明葉森確實是個性格奇特與想法古怪的人物。這本小說也一再描繪這點,甚至還以刻意反駁而欲蓋彌彰的方式數度提到關於葉森性生活的流言蜚語。此外也不厭其煩地描繪葉森一生多次投身表面看來似乎瑣碎、脫離常軌乃至有些荒誕的活動,如探險、民族誌研究、移植橡膠樹與金雞納樹到越南、養蘭養雞(包括將瑞士與越南的雞種混交)、天象觀察等等。
科霍學派與巴斯德學派(本書稱為「巴斯德幫」)的抗衡較勁,這段醫學史中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學術競賽,是本書另一個敘述軸線。這場恩怨始於兩位創派祖師爺在科學上的競爭,而法德之間的戰爭又讓這場學術較勁染上國族主義的對立色彩:巴斯德在普法戰爭之後,甚至將德國大學頒給他的榮譽學位退回。雖然巴斯德成名較早、在疫苗研發上的貢獻也較高,但尋找霍亂病因的這場眾所矚目的比賽,卻讓科霍學派佔了上風。源自印度的霍亂在十九世紀因為英國在印度的殖民戰爭而對外傳播,於一八三一年至一八三二年間首度抵達巴黎、倫敦、紐約等歐美重要城市;加上工業革命後歐洲都市化出現大量衛生不良的貧民社區,造成大量罹病與死亡。霍亂致死率高、傳播方式成謎,引起歐洲社會相當大的恐慌,被視為是新的瘟疫,也是醫學研究的一大挑戰。一八八三年埃及亞歷山卓港發生霍亂,巴斯德與科霍都派出團隊前往調查研究,結果巴斯德的團隊成員不幸罹病死亡,而科霍則隨後轉往印度持續研究,並成功發現霍亂弧菌。本書對此著墨不多,只有在書末稍微提及,但書名中的霍亂顯然指涉到這段歷史。葉森與科霍的弟子北里柴三郎(1853-1931)在香港研究鼠疫,被視為兩個學派競爭的延續;葉森成功發現鼠疫桿菌,並且得到國際學界承認而在一九五四年用葉森的名字將此菌命名為Yersinia pestis,則被認為是巴斯德學派的扳回一城。
比較可惜的是,本書作者對這段歷史的描述仍不免受到法國中心觀點的影響。北里柴三郎被形容得像是個傲慢、無禮又無能的人物。其實北里是一位成就很高的細菌學家,之前就已成功純化培養出破傷風菌,並研發出其抗毒血清。北里比葉森稍早幾天宣布發現鼠疫桿菌,兩人的觀察描述大同小異。北里敗在其報告某些不一致之處,其中致命傷是他無法確定其所觀察的細菌是格蘭氏陽性或陰性,葉森的報告則明確指出是格蘭氏陰性(Gram-negative)。此外,小說一再提到葉森的白喉研究,但發現白喉桿菌的科學家卻是科霍的弟子羅福樂(Friedrich August Johannes Loeffler, 1852-1915),而北里柴三郎更對白喉抗毒血清的研發有所貢獻。
當然,小說不是歷史或傳記,詳實描述這些史實也不是這本作品的旨趣。這本小說由葉森的許多片段剪影所構成,豐富地穿插他每個生命階段同時之政治、文化與文學的事件和人物,試圖呈現世紀末到二次大戰這段舊歐洲消逝、新歐洲痛苦誕生的極端年代,在此背景前塑造葉森獨特的形象。本書寫作緻密、引用典故甚多,敘事時空跳躍,然而讀者若能細細爬梳品味,自能感受到其中涉及豐富歷史文化所帶來的閱讀趣味。
李尚仁(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