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拿到腦髓地獄原書時,紮紮實實上下兩冊,沒有目錄,難以分段,密密麻麻的大段落文字光是翻閱就令人不覺產生窒息感,一九二?年代寫作的文章,儘管已經過出版社因應時代變遷加以潤飾修改,閱讀起來依然十分吃力費勁。
評論家鶴見俊輔曾表示,「這種書寫腦髓地獄的小說、主張世界是瘋人的解放治療場的小說,若沒有第一次世界大戰為背景,或許是寫不出來的。」機關槍、毒氣瓦斯、飛機、坦克、壕溝戰等近代武器、戰術的發展,無不奠基於科技文明,但卻也同時赤裸裸地展現了人性的矛盾和脆弱。
內在的寂寞和體弱帶來的善感空虛,以及外在身處於戰爭年代和日本近代化劇變當中,或許都給他的作品增添了獨特色彩。
翻譯初期,我膽戰心驚地和文字培養交情,一字一句極度緩慢、謹慎地去認識它,彷彿初見一位外表看似難以接近的朋友,正試圖了解對方,努力從舉手投足間找出自己向來習慣的歸類;上冊近半,我依然覺得彼此之間相敬如賓,仍是見了面只敢微微點頭、不好意思打招呼的那種交情。
翻譯過程極其緩慢,幾乎可用艱辛二字來形容,一來是面臨了許多技術上的難題,書中集結了翻譯技巧上的各種難題,俚語、俗語、雙關語,古文、方言、超長句,還有川柳、俳句、歌舞伎等,匯集了作者各領域豐富的知識。另一方面,書中看似陳舊古遠的用語詞句,在我心中許多撞擊出前所未見的嶄新震撼,有時令我瞠目結舌,不覺再三重閱,讀畢只能靜默折服;有時則令人揣然惶恐,似是不小心窺見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在我和這些文字努力奮戰的時期,同時接下一份長達數月的口譯工作。客戶是一位性情乖僻的藝術家,還沒來得及認識他的作品,已先被他的脾氣弄得無所適從。
他經常沒來由的發怒,說詞反覆,在團隊之間挑撥猜忌,總是在眾人開心談笑之際冷不防打岔,殘忍地暴露出自己童年時期的黑暗私密記憶,然後在眾人怔愣不知如何反應時,留下一抹邪邪冷笑得意的離去,似乎很享受大家的愕然。我從沒看過一個人的身上可以充滿如此不可思議的負能量,計畫進度受阻,工作人員也承受極大壓力。
那段時間我面臨著內外交相的煎熬,心裡一邊掛念著進度異常緩慢的譯稿、擔心自己無法駕馭那龐大濃密的文字;一邊面對著陰晴不定的客戶、努力要摸索出彼此間的相處之道卻不得其法,周圍的空氣讓我覺得凝重窒息,從沒有覺得自己引以為樂的溝通工作竟如此艱難。
一天上工前,看到幾位年輕工作人員正在入口處抽菸,其中一個年輕女孩從外套口袋掏出扁瓶威士忌,仰頭以瓶就口,灌完後她深呼吸一大口氣,帶著慨然就義般的情操走進電梯。
在十公尺外看著這短短一幕,既覺得心疼這女孩的壓力,但嘴角又忍不住抽動輕笑了一聲。這一切的荒誕有種強烈的既視感,此時,書中的一段話像打字機一般,鏗鏘有力地甩在腦中。
這些禽獸、蟲蟻不如的半狂人類,在漫長歲月中將自然地開始自覺到,自己是一大群瘋子的集合,因而製造出宗教、道德、法律、或紅色主義或藍色主義等各種煞有介事的東西,互相提醒「大家可別亂來……不要做出奇怪的舉動啊!」
不可理喻的創作者、靠尼古丁和酒精力抗的周圍追隨者、自覺清醒卻也深陷這荒謬當中的自己。誰又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狂人?
夢野久作早在二?年代就已經宣稱,「地球表面是瘋人的一大解放治療場」,世界的所有人類都是精神病患,整個地球就是一個解放治療場。
無獨有偶,走過六?年代學潮的日本戲劇大師鈴木忠志也曾說,世界是一所精神病院,地球上的每個人都有病,至於誰能治療?他沒有提出正面的回答,只說要利用戲劇來體現人性的病灶,提醒人類時時警惕自己別墮入瘋狂。
不久之後,我辭去了那份工作,全心投入小說的最後衝刺,起筆於寒冬的數十萬字,終於在炎炎夏日完稿。向來被歸類為推理小說的本書,我想它同時也是借書中人之口、表達其反唯物論思想的哲學書,是針砭時人時事的文化觀察,也包含了慷慨激昂的社會關懷、冷笑嘲諷;他刻意揭開人類向來不願正視的傷疤,醜惡的、腥臭的,筆觸看來或許高傲、不可一世,但其實他敢於面對世界、自我省思的態度,在我看來卻是極其謙卑的。
詹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