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書《希修斯之船》譯者序
一、
V. M.石察卡是誰?世人知道他的名號,知道他是個多產作家,寫了許多挑釁意味濃厚的小說,撼動各級政府機關、令無良的企業家感到羞恥,但我們從來不知道石察卡的真面目,從來未曾確知此人的任何一項人生經歷。
可以預見卻也令人失望的是,石察卡的身分之謎比他的作品集引發了更熱烈的研究探討。對他的一生經歷感興趣當然可以理解,因為他被廣泛公認為本世紀前半最獨樹一格且最具影響力的小說家之一。欣賞他的讀者想認識這個創作出深受他們喜愛的故事的人,而他的敵人則想認識他以便封他的口。
坊間有各種關於他參與的活動與黨派關係的傳聞,其中充斥著破壞行動、間諜活動、密謀、顛覆、偷竊與謀殺等謠言,在在更激發了追查石察卡身分的狂熱。據我所知,在大眾媒體與某些令人髮指的文章中,沒有任何一類陰謀詭計不和石察卡牽扯上關係。或許這是可以預期的,因為石察卡的作品本身便經常涵蓋秘密、陰謀與虛幻世界的事件,而作者本身的蟄伏隱遁可能正是其中最精采也最刺激的部分。
可是把焦點放在「作者」而非「作品」,對兩者都是侮辱。石察卡在寥寥幾次可驗證的公開聲明中證實了,他也認為作者身分的爭議被誤導,更遑論他的安全、自由與內心的平和受到致命威脅。
一般認為石察卡寫了十九部小說,第一部是諷刺探險小說《布拉森荷姆的奇蹟》,而最後一部便是你現在手上這本《希修斯之船》。
二、
雖然誠惶誠恐,我還是要概述幾個有關「可能人選」最常見的主張,以免讀者從不可靠的來源尋求資料。
有人以為作家石察卡便是工廠工人瓦茨拉夫.石察卡,但執此論點者必須設法解釋一篇新聞報導,內容是關於有個同名同姓者於1910年在布拉格自殺身亡。還有許多「文學專家」因不同原因反駁這個理論:他們認為這些作品不可能出自一個幾乎未接受正式教育的人之手。不會的,他們說,石察卡肯定是另一人,另一個資格更令人信服的人。
我沒有興趣爭辯哪個石察卡的「可能人選」機率最大。我不知道他的本名、出生地或母語為何。不知道他的身高、體重、地址、工作經歷,或旅遊路徑。不知道他是否犯下過任何一樁他曾被指控的非法、破壞或暴力惡行。我不在乎其他人認為他是誰或對他有何看法。我在乎的是他的文字技巧與信念熱情。我沒有為他確認身分的衝動,因為我了解他。我透過他筆下人物的眼睛看世界;我從他的信件,以及我們在他打字稿空白處的討論中,聽見了他的聲音;我可以感覺到他很感激我努力讓更多人讀到他的小說。至於他的謎、他的秘密、他的錯誤?無論是過去、現在或未來,我都不關心。
三、
我承認:我切切渴望著某天的晨間郵件中,會再次出現那種發皺並沾有墨漬的牛皮紙信封,信封外的郵戳髒汙不明又沒有回郵地址,信封內則是石察卡慣用的?皮紙打字稿—照例以某種我不知道作者竟精通的語言寫成。而這充滿挑釁又令人愉悅、難以捉摸又具啟發性的最新小說,必將為作者的作品集再添寶貴的一筆。
但這事不會發生。石察卡已經死了。死於誰手,我不敢斷言。
四、
三年前,我收到石察卡的電報,要我從紐約前往哈瓦那的聖塞巴斯提安飯店。電報中說他會交給我新小說《希修斯之船》。我何其榮幸,也很高興能與石察卡合作超過20年,翻譯了他的13部小說(每一本都譯為數種語言),但儘管合作關係緊密、成果豐碩,卻只活躍於書信往返;我記得我們從未碰過面。電報暗示他終於準備好讓我一睹廬山真面目,因為完全信任我不會洩漏任何事去危害他的匿名狀態與人身安全。
我依計畫在6月5日上午抵達飯店,向櫃檯人員詢問了他旅行時用的化名(雖然他以後再也不會用到,我仍不在此公開)。飯店人員告訴我「F先生」出去了,並交代請所有訪客到飯店餐廳等他回來。我一直等到午夜餐廳打烊,忍不住滿心憂慮,說服了夜班服務人員帶我上樓到客房去。房裡的景象讓我畢生難忘:顯然有過一番激烈打鬥,椅子斷裂、桌子倒翻、灰泥牆上滿是洞孔與砍痕、衣物散落、一部「流浪者」打字機倒栽蔥躺在地上、窗台沾有血跡,而窗戶開向一條小巷弄,三樓高的落差。窗子底下呢?兩個穿警察制服的男人,正將一具用毛毯裹起的屍體抬上一輛貨車後車廂,準備運走。之後呢?就只剩貨車排出的廢氣,以及幾張四下飄飛的蔥皮紙。
我是否應該去追貨車?也許吧。但在震驚傷痛之餘,我憑著直覺行動,奔至小巷拾起紙張。一如我所期望又害怕的,這些正是石察卡的《希修斯之船》第10章的原稿。你即將讀到的第10章版本,便是根據這些,加上清潔婦發現塞在石察卡房內床墊底下的另外幾張所寫成的。我盡了最大努力重建這個章節,並依照與石察卡意向相符的方式填補缺漏。
五、
「如果石察卡死了,」曾有人問道:「那麼他的屍體何在?」這有什麼重要呢?假如他的骨骸埋在地下任何地方,那麼就已經變成整片大地的一部分。假如在水裡,那麼就填入了我們的海洋,並從雲端化成雨水落下。假如在空氣中,那麼我們必定能呼吸得到,正如我們從他的小說吸入生命力。石察卡不只是說故事的人,也是故事。而且這故事充滿活力、千變萬化、永垂不朽。
六、
石察卡的書從來沒有前言、譯者序、註解或其他任何附加文章;作者非常堅持在他著作的封面與封底之間,只能出現他寫的東西。那麼我現在是不是違背了作者的意願呢?恐怕是的。但倘若有辦法讓石察卡看到我這些文字,他應該會諒解我的動機,並感受到字裡行間的誠心實意。他眼中的我不僅深愛他的作品、協助讓他的文字遍及數百萬讀者,還熱心保護他的匿名身分,維繫他藝術的完整性,甚至於他的性命。他了解我對他的忠誠自始至終堅定不移。我與石察卡的結合始於我內心最溫柔的角落,也將在此告終。
F. X.柯岱拉
1949年10月30日,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