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人做一半,天做一半
有人說:景觀十年,風景百年,風土萬年。
建築工程即使是在戰爭中仍有需要,建設完成即可進住使用達成目的,但景觀往往要運作十年後才開始融入環境。要成為當地風景的一部分,可要花上百年的時間,而景觀工程是在一個社會溫飽後才會產生的公共工程。
從受建築專業訓練轉向投入環境景觀工作,這些年來,我一直謹記著日本早稻田大學的指導教授吉阪隆正先生所提倡的建築「有形學」。學建築的人常常喜歡談空間,「有形學」就是在提醒從事建築、景觀和都市設計相關產業的人,實際上建築物是有形狀的實體,但是建築物的存在會直接影響到周邊非實體的環境景觀,以及「無形的」人的感受和行為。
相對地,這些周邊環境和人類行為也影響著「有形的」建築物。有了這樣的認知,不論是對有形的建築物或是處理無形的環境問題,就會因為考慮到相對的另一面,而有更全面的思考。
中冶環境造形雖不是在臺灣錢淹腳目時期成立,但中冶的第一本作品集在西元兩千年出版,此時正逢第二次世界大戰終戰後的六十年。臺灣人在溫飽之餘,讀詩書、知禮節,有了硬實力後,想要軟實力,硬體建設滿足後,開始想美化硬體外的環境。
其實土地開發往往造成原有環境被破壞,而工程完成後,周邊環境也需要恢復與修復,景觀工程不同於庭園和藝術,多為公共工程,是供大眾享用與參與的工程,亦是國力的表現。中冶公司前十數年是在這種環境背景下工作,而第二個十年的工作內容與環境背景,受到地球環境的變化及全球的經濟問題影響,已大不相同。
我是在二次大戰後嬰兒潮時期出生的,終戰後六十年後所面臨的是社會結構人口老化、氣候變遷的時代,公共工程經費開始緊縮,景觀工程也隨之有所變化。
這段十年的歲月,我們的工程主力也轉移至環境修復及修景上,例如黃金博物館園區、八田與一紀念園區以及車埕木業博物館園區,都是老房子的修復和老社區的再造,象徵了人們開始記憶「吃果子,拜樹頭」的臺灣老諺語。雖說心態上記念著前人,但修復後卻是造福後人,傳達前人的生活智慧是我們這一代該做的事。
其他如高雄中都濕地公園、新竹頭前溪生態公園、鶯歌三鶯陶花源、南港山水綠生態公園皆是過度開發後造成的環境破壞,在呼天不應、叫地不靈時才又回歸還地於自然,但其實目的還是離不開轉型使用。
而這些案子摸蜆仔兼洗褲,我們可是盡了最大力量與老天商量,因為人的力量有限,在我們努力之後,還得請老天多加關照。這是中冶的生態哲學,也是我設計的原則,人做一半,另一半靠老天,我們永遠是生態演變的一部份。零零總總算了一下,這十年來居然也有了十五件作品,其實算得上作品的恐怕沒那麼多,但為了向一起努力打拼的朋友們,包括同仁、業主和施工單位等,還有對自己有個交代,在中冶成立二十二年的現在,將這本書付梓。
推薦序
看見水底下的石頭
認識郭中端四十多年了,記得那是一九七0年代初一個夏日吧,弟弟志堂帶?她來訪,當時對她的印像是:耿直的性子、樸實的打扮帶?爽朗的笑容。那時她剛從淡江建築系畢業不久,正在一家建築師事務所工作,她喜歡徒步、旅行,喜歡建築與大自然,對許多話題似乎都有自己看法。當時也沒想到她日後會變成什麼,是建築師、設計師、學院老師或家庭主婦?只覺得這麼一個意念強烈、有韌性的人,若堅持下去,終有一天將闖出名堂。
一九七0年代中後期的台灣,對民間、本土藝術與文化的尋找與認同,剛萌芽不久。我認識的建築圈朋友中,除了郭中端之外,來自文化大學的李乾朗與中原理工的馬以工,是當時頗為活躍的先鋒人物。他們兩位對古蹟建築的保存與維護、民間文化與環保生態的維繫不遺餘力,經常在媒體上大聲吆喝、呼籲。同一世代的郭中端顯得較為低調、沉寂,那時她也在日本攻讀碩、博士生,她選擇的是景觀造形與都市工學。她期望在古蹟與生態的自然相應環境中,找到一個更和諧的對話與視角,以彌補與挽救日漸崩壞的生活景觀。後來,她與同儕堀?憲二結婚,帶著女兒住在千葉縣鄉下。有一次我曾經順道去造訪他們。鄉村的田野、溪水與山嶺,一直是郭中端的最愛,我想就是這樣的環境,緩慢、深刻地孕育出她未來的期待與想像。八十年代她回到台灣,一面在大學任教,一面尋找機會貢獻己能。
宜蘭縣五結鄉的冬山河親水公園是郭中端第一個參與景觀規劃的案子。這個計畫前後做了六、七年,完工後,她曾引領我仔細觀察整條河域的流向與周邊設計的微末底細,目睹後十分折服,在普遍粗糙與低落的台灣環境工程中,居然有人這麼誠懇、認真地再造一個時空,具體實踐了社區生活與休閒的親和感動。
有了冬山河的經驗和聲譽,郭中端終於找到自己的能量與舞台。她與憲二在一九九0年代初,組成了中冶環境造形顧問公司。二十多年來,他們竟然從明池、金瓜石、北投、南港、鶯歌、竹東、水里、官田、旗山、中都、左營、台東一直到馬祖,步步為營,這一路走來真是遍地開花,一步一腳印地在台灣島嶼上踩出足跡。郭中端所努力的,一如她的初衷:要結合生態、考古、產業、休閒與自然環境的圓融共存,以提升鄉野與社區的格局與視野。
這些年來,大家都很忙,很少碰面、聯絡。二0一0年我還在南藝兼課時,有一天,中端突然打電話到我研究室,告訴我她女兒也是南藝學生。約了時間碰面,這個二十多年前,我在千葉縣看到的娃娃,現在也是頗為精靈、出色的時髦女孩了,有她媽媽的野味。中端當時告訴我說,她正在規劃重建烏山頭八田與一的紀念園區。後來我跟學生去參訪,看到她請來日本技師以日本材料細緻、謹慎地企圖恢復昔日的工整原貌,我更能體會她之前說的,這是歷史的平反,而不是建築的平反。
以敬意、珍惜的心情,俯身親近土地、自然與傳統,用心尋找、學習與營造,以回應先民與後代,這就是我認識的郭中端和她的生命理念。她說,當規畫執行後,要能看見水底下的石頭,聽見樹林裡的風聲與鳥聲。這麼簡單的要求,今天在台灣竟也變得那麼奢侈。幸好郭中端與憲二長年的堅持與耕耘,終為大家留駐台灣一方方的永續淨土,也為下一代開闢出生活的美好想像。
文�張照堂(影像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