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文?? ?
荷風的法蘭西之窗 ?
文�蔡淑玲
我有點衝動,還沒看完稿子時就答應寫這篇文章。本來有點後悔,因為譯文雖然優美,但不知為什麼,好幾次無法進入情境,十分頹喪。後來看到這個句子: Il n’est pas d’object plus profond…qu’une fenetre eclairee d’une chandelle. (沒有什麼比一扇被蠟燭照亮的窗更深邃的了。)竟然順著這扇「窗」, 進入了永井荷風的世界。此時,眼前亮起里昂的燈節,冷冽的咖啡座上,遙望索恩河邊上的富維耶聖母院……原來每到十二月,家家窗前點上蠟燭,祈求聖母保佑平安的習俗,如今已擴大為吸引成千上萬遊客的觀光節日。一盞小燭已然被大型燈光秀取代,打在牆上的魔幻光影,反射物質世界既真且幻的場景 ;和那扇扇燭火之窗的深邃意境,竟又遙遙呼應:窗內窗外的時空,映照過多少生命緣起緣滅的影像?讀著《法蘭西物語》,又駐足里昂古城的街道。
永井荷風因曾在跨國銀行服務,由於工作上的機緣,往來於歐美各國,見證了二十世紀初東西世界的現代交會。顯然一介紈?子弟,出身上流社會,卻喜好側身底層。浮覽街頭的同時,觀察入微,深深地帶著詩人波特萊爾的耽諦氣質:在短暫易逝的物質生活中,尋覓永恆的緣由。一九○七年來到法國(令人好奇的是:同時間赴法的中國作家有誰呢?台灣呢?李金髮一九一九赴法、徐志摩一九一八赴美……),正值工業革命後的美好時代,蒸汽、輪船、熱氣球、攝影、寫真、夜生活、煤氣燈、戲劇、舞會、咖啡館、百貨公司、萬國博覽會等等,熙攘熱鬧的現代城市,方興未艾。對一個世紀初的日本人而言,眼下的法蘭西會是什麼光景?
我來到了塞納河畔,甚至走訪了不知名的細小街道,所到之地的所見所聞,都會讓我想起曾經讀過的,法國寫實派作家的小說以及帕爾納斯派的詩篇。這些作品都精確忠實地反映了這個大都市的生活。我在法國藝術中第一次瞭解到法國的都市田園,坐在馬車上,我不由得想起遠方的故鄉以及故鄉的藝術,明治時代的寫實主義作家們是否很精確地研究過東京呢?也許即將形成的自然主義和象徵主義作家,會比明治寫實主義更加進步成熟吧?
這段話大概是本書最知性的一段了。荷風筆下的法蘭西,讀來更帶著十九世紀中葉小說家筆下的自然哀愁,赤裸而憂鬱。或許是因為透過大量的文學鏡框,寫景寫情都映射出法國作家的視野和腔調:莫泊桑、左拉、拉馬丁、魏爾倫。經歷的女人與愛情,則如畫家詩人的臨場素描,處處讓人聯想起杜米埃(Daumier)、季斯(Constantin Guys) ……或可說,荷風的法蘭西物語真正的主角,其實是現代化快速發展下,那些在社會角落、不同階層討生活的女子:
花枝招展的賣笑女──並非她們本身具有什麼魅力,而是我們通過自己閱歷的想像,使她具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像磁鐵一般牽拉著我們前行。我找不到適當的詞語去形容這種力量──這樣說吧,想像一下在黃昏的日本庭院裡,突然有一隻癩蛤蟆從行廊下面慢慢爬出──雖然沒以任何書籍教我們,看到癩蛤蟆必須去踩死牠,但一看到牠的樣子,我們經常會毫不猶豫地想去踐踏。看到野貓慢吞吞地走過庭院,我們就輕率地想追過去看個究竟……為什麼會有這般舉動呢?這就是奇特外形所具有的一種神秘感……
這個荷風對時事毫不關心,對官場厭倦煩悶,一心只想著風流韻事,有時候文字過度濫情,有時候天真的趣味中卻又帶著透徹的犀利。《????法蘭西物語》中既收錄了散文也收錄了小說,在一篇名為〈雲〉的小說中,荷風以主角小山貞吉之名,旁述一名日本外交官的生活:討厭自己的職業,自認不學無術,跟大街上徘徊的妓女大都有過一次露水交易,透過波特萊爾的〈腐屍〉看待生死愛情,不想回國,一天到晚想要客死他鄉的外交官貞吉,應該也是荷風的複身吧?
貞吉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如此討厭日本人,討厭那些來了西洋,便自以為成名立業,得意非凡的境外實業家,沒用的政府視察員,盛氣凌人又毫無親切感的陸軍留學生,他們一方面一有機會就偷偷地出入酒場、玩女人,一方面又用極表面的觀察來斥罵歐洲社會的腐化,結果說出來的也不過是那些狹隘的道德觀和至今仍有人讚不絕口、陳腐的武士道精神。
剛好,晴羽拿來一本方出爐的厚重論文:《近代中國赴法外交官跨文化傳譯研究》,分析當時中國外交官眼中的法蘭西:「陳季同看見的是資本主義轄其雄厚資本掠奪硬吞弱者」;「劉錫鴻堅持閉關的必要,畢竟中國與西洋國情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薛福成則以為必須要重新調整觀念,與時俱進,學習並跟上腳步前進」。另有如陳季同「比巴黎人還要巴黎人」,擅用媒體以雙語寫作;曾紀澤「凡百貨公司必逛」;康有為「喜登艾非爾鐵塔」等有趣軼事。幾年前,我曾開設「巴黎與現代性」課程,介紹巴黎一八五二年開始籌劃的奧斯曼計劃,討論諸多物質條件的改變如何導至生活模式與價值觀念的變革。當時透過商人、留學生和外交官的譯介,歐亞之間很多感官經驗(如攝影)和流行風尚,其實幾乎同步,但內在轉折卻從此尊卑各異,令人唏噓。一八九五年,中日甲午戰爭,由公私視角比照一下, 相對於中國外交官當年憂國憂民的使命感,荷風個人的殊異經驗比之固然輕薄短小,卻也開?歷史另一個私密的視角。荷風以頹廢之姿、脫韁式的體驗,由內向外掌握世界,感性體驗、理性批判的筆觸,也是我一眼對本書產生好奇的原因:開向外在的內在之窗,如何透視歷史的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