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兩個我　　林滿秋



　　十五歲少女趙忞，在一場車禍後震驚的發現，家裡有一個女孩不僅跟她長得很像，連名字也一樣。那個女孩複製了她的造型，穿著她的衣服，扮演她的角色，被取代的恐懼瞬間爆發。她渴望爸媽的協助，可是她的媽媽卻像被催眠了一樣，對那個假趙忞百般寵愛，而她的爸爸竟然失智了。



　　是夢嗎？還是被施了魔法？或是爸媽在她昏迷時複製了一個她？她心裡充滿了疑惑、恐懼。她寸步不離的跟隨著假趙忞，想奪回自己的角色。可是當她從旁觀察「自己」的生活，才發現一直自以為幸福的家庭，其實坑坑疤疤、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她竟有點不想回到「自己」那個角色裡。



　　但不回去，就失去了自己。她這才意識到，一個失去自我的人，是得不到真正的自由。她急切想回到原本的角色裡，重新面對以前討厭的那個自己，可是一件件令她怵目驚心的事不斷浮現。除了震驚、徬徨，她不知所措。



　　同樣是十五歲的文心受到爸媽寵愛，在學校裡也如魚得水，比同齡女孩擁有更多的幸福。可是她總覺得自己好像活在什麼人的陰影下，隱約感覺到媽媽是根據什麼人的樣子在打扮她、在規劃她的人生。她原以為自己太敏感了，沒想到有一天看到一張和她穿著打扮一模一樣、長得又極為相似的女孩照片，才知道原來自己只是一個替身。



　　她徹徹底底顛覆了自己原有的形象，但不論她把頭髮剪得多短、穿多少個耳洞，都無法走出替身的陰影。「我是誰？」、「為什麼要生下我？」她試圖找出存在的價值。她愈是想釐清，心裡愈混亂。迷失自我的文心，自暴自棄，逐步走上毀滅之路。



　　被取代的恐懼，成為替身的痛苦，都是難以承受的折磨，這個故事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下鋪陳出來的。



　　進入青春期後，「我是誰」的概念開始浮現了。我就是我，我又不是我；我在意自己，我又討厭自己；我想要與眾不同，卻又怕過於突出。既期待父母的呵護，又討厭父母的干涉；既想我行我素，又怕同儕不認同；既想追求理想，又會妄自菲薄，理想的我和現實的我經常交戰不停，糾結難解。因為荷爾蒙的分泌，加上這個年齡特有的尷尬，這兩個「我」攪得他們心煩意亂，當現實的我與理想的我發生衝突，就會感到痛苦不安，甚至自我放棄。



　　這種尷尬、紛亂的心理狀態，讓這個時期的孩子變得特別敏感，自卑又自大，患得又患失；害怕被替代，更不想成為別人的影子。這是一段生命的風暴期，如果無法得到適當的抒發，必然會引發問題。



　　青少年不僅要面對這兩個我的交戰，別人眼中的我，也會加入戰局，特別是父母眼中的那個「我」。父母眼中的「我」，對許多人來說都是沉重的負擔，許多父母在孩子尚未出生時，便已經根據自己的期許勾勒出一個完美的形象，更會以畢生的心血來塑造那個完美的「我」。因此當孩子的表現不如預期中的那個「我」，親子間便會出現衝突。



　　照理說在這段風暴期，家應該是最佳的庇護所，父母是最好的領航者，偏偏情況並非如此。



　　有的父母因為過於關愛，不敢放手；有的則是見不得孩子受挫，有的則是眷戀主導式的親子關係，無法從保護者的角色轉換為輔助者。不管是什麼原因，這個階段的親子關係絕不會風平浪靜，輕則發生言語爭執，重則關閉溝通，形同陌路。



　　這個階段的孩子看似倔強、高傲，他們不是不知道父母的愛和期許，也渴望父母的關懷和鼓勵，但因生理的快速發展和心理的微妙變化，導致他們寧可面對自己的風暴，也不願意再像兒童時期那樣處處依賴父母；他們是苦悶的，卻不願意在父母面前敞開胸懷。他們想展現獨立的我，可是社會經驗和心理成熟度尚未完全發展，以至於處處受挫。他們的窘態讓父母感到憂心，也讓自己覺得羞愧，他們不知道如何面對父母眼中的那個「我」，甚至在那個「我」的壓迫下，變得更加混亂不安。



　　面對青春期孩子的轉變，很多父母同樣慌亂無措，看到孩子逐漸疏離，有的感到焦慮害怕，有的則加強掌控，結果只是讓事情變得更糟糕。照理說，父母也曾走過那段風雨期，面臨過青春期的混亂和種種痛苦，應該很能了解這個時期的孩子；奇怪的是，那段經歷似乎過了也就忘了。很多父母不但無法以同理心去貼近處於青春期的孩子，反而把他們推向風暴深處，難怪父母往往是青少年最不願意面對的對象。



　　在這個故事裡，趙忞和文心除了面臨了兩個「我」的混亂，也都有一位強勢的媽媽。媽媽疼她們、寵她們，卻也掌控她們。在兒童時期，趙忞和文心對媽媽百依百順；可是到了青春期，當自我逐漸抬頭，她們心中便出現了抗拒。



　　趙忞為了愛情，費盡心力，想逃離媽媽眼中那個完美的「我」，她急於尋回自己的角色，卻陷入了被替代的恐懼中。



　　文心比趙忞幸運，身旁有一群可以互吐心事的好友，她就像大部分的少女，生活中雖有些漣漪，並沒有什麼巨大的風浪，然而當她發現了另一個「我」的存在時，她的生命在一夕間翻轉了。那個「我」否定了她存在的意義，摧毀了她活下去的勇氣，逼得她無處可逃。她顛覆既有的形象，急切的想擺脫替代者的陰影，但失去了「我」，她根本不知道何去何從。



　　趙忞和文心，這兩個命運緊緊相繫的少女，會各自展開一場什麼樣的生命歷程呢？



作品賞析

青春的艱難、成長的困頓、永遠的追尋──我是誰？

黃雅淳



　　當你自己，因為如果你不當你自己，你就不會是你自己。──無名氏墓誌銘



　　青少年小說家林滿秋繼揉合魔幻、寫實與懸疑的心理小說《腹語師的女兒》之後，又以同樣的敘事手法述說一個青少年成長的永恆命題，一個自我認同的故事──《替身》。



　　敘述者「我」是一位十五歲的少女「趙忞」，但她並不知道自己已車禍身亡，故當她的靈魂在十六年後幽幽醒轉，輕盈自在的四處閒逛，卻在一場同人誌角色扮演活動中，意外見到一個和自己樣貌裝扮都相似的女孩而展開跟蹤。然而過程中一件件令她怵目驚心的事不斷浮現，原本熟悉的一切開始崩解，父親似乎一夕之間變得衰老，並且已經失智；母親除憔悴蒼老外，更可怕的是，任憑她怎麼呼喊，完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她驚恐的發現她的身分已被取代！



　　那個與她外貌相似的女孩「文心」，雖然取代了她的現實角色，卻也同樣活在陰影下，不論是服裝打扮、生活安排，都彷彿照著她曾經寫下的生命劇本再次演出。這個取代者文心在母親溫和卻堅持的管控下沒有自主的空間，連十五歲生日時要求得到「剪瀏海」的生日禮物都不被允許，母親以愛為名的控制令她失去自由，直到她發現自己原來只是一個替身，重複著趙忞曾經走過的人生。



　　在這個故事裡，作者想探討的並不是親子衝突，而是對自我的認識。作為一個青少年小說家，林滿秋深知青少年的自我認同（self-identity）是一段必經且艱辛的成長旅程。雖然，我們每個人在嬰兒期過後，自我認同都一直存在，但是在青少年時期，個人的自我認同會因生理的快速成長而有強烈的改變與懷疑，此即是青少年心理學所討論的「認同危機」，對於「我是誰？」、「我的存在價值為何？」的探索。



　　小說中的趙忞急於想找回自己的生命角色，證明自己無可取代的獨特價值；而文心也急於擺脫姊姊的影子，不惜以自我毀滅來尋找真正的自我。這一對身處陰陽兩界、如鏡像般存在的姊妹，都各自經歷了一場心靈的風暴，最終完成了心理學上的「達到認同」，即是在經過充分的自我探索後，對於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做出了肯定的決定。此後，即使身處不同的環境，亦能清楚的了解自己其實還是同一個人，擁有獨特的生命價值。所以，書中趙忞體悟到：「妳和我是不同的個體，沒有誰被誰取代，或者誰是誰的替身這類問題。」而文心也因經歷差點被強暴的危機後，透過好友梁雅娣（在同人誌角色扮演活動中的「女戰士」）的話：「如果我是妳的話，我才不管什麼小忞或替身，我一定會極盡所能，把未來的人生活得繽紛燦爛。」而得到醒悟。於是，姊妹兩人終於各自找回真正的自我，且因這份覺醒的力量，讓她們放下對自己被控制而扭曲的人生的怨憤，同情理解了母親因父親外遇的空虛，而將自己的存在價值建立在對女兒的期望上，甚至在女兒車禍去世後，想再複製完美女兒的非理性行為。她們選擇寬諒，釋放了母親的罪惡感，也再次得到新生。



　　我相信所有真誠的小說家，不論作品的表現形式為何，都以文字實踐某種他們對文學的看法，其作品中也都隱含著他們對生命的思考。林滿秋雖以少女靈魂的敘事視角及「複製人」的懸疑情節，使《替身》這本書具備了幻想小說的虛構特色，然而故事的核心卻仍直指生命的「真實」，呈現的是青春的艱難、成長的困頓與生命永遠的追尋。

?

　　西班牙哲學家奧爾特加•加塞特（Ortega y Gasset）說過：「決心成為自己乃是一種英雄氣概（will to be oneself is heroism）。」閱讀《替身》這本書，除了召喚每個遺忘青春歲月的成人讀者，再次理解青少年階段的混亂與掙扎；同時也為迷失在他人眼光與期待中的青少年讀者，找回成為自己的勇氣，Be what You are，勇敢而堅定的成為自己，不再懷疑「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