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過去讀到博爾赫斯的詩《准最後審判》,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我在內心深處為自己開脫吹噓:�我證實了這個世界;講出世界的希奇。�別人隨波逐流的時候,我作驚人之語,�面對平淡的篇章,我發出熾烈的聲音……」
我驚異於詩人兼小說家的博爾赫斯有這樣的自信,同時又有這樣的自省精神。說起來,博爾赫斯寫作這首詩時,也才26歲,此詩最早見於他1925年出版的《面前的月亮》詩集,手頭沒有更多的材料可證明此詩寫作更早的時間,姑且認為就是26歲之前吧。今天想來,卻是別有一翻滋味在心頭。我編選這本批評文集時,已然過了51歲,也就是說,博爾赫斯寫作這首詩時的年紀只有我現在一半大。26歲的博爾赫斯何以要面對或進行「准最後審判」,不得而知,全面分析這首詩也非本文的任務。但這首詩確實令人驚異,全然沒有「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稚氣,而是有一種清新明朗的格調,樂天知命的達觀。中國有老話說,看一個人,10歲看老。這是有點誇張了。看一個人,26歲,看到62歲總是可以的。1960年,大約也是在62歲時,博爾赫斯寫下了《棋》這首詩。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棋手嚴肅地?在自己的角落�不慌不忙地潛心於佈陣擺子。�棋盤上面,兩種顏色不共戴天,�緊張地一直廝殺到曙色見赤。」
很顯然,62歲的博爾赫斯更多滄桑感了,他會看到棋手與棋,棋手背後看不見的上帝之手關係:「上帝操縱棋手,棋手擺佈棋子。�上帝背後,又有哪位神祇設下�塵埃、時光、夢境和苦痛的羈絆?」對命運無常的看法,還是佔據了62歲的老博爾赫斯的觀念。
要說博爾赫斯命運多麼多坎坷也不儘然,要說多麼幸運也談不上。相對於他的文學成就來,他早年獲得的肯定和榮譽都顯得微不足道。在他的生命中,還是有一些嚴重的挫折。
比如,在1946年被庇隆政府驅趕去當市場當禽兔稽查員之類。但阿根廷的作家們還是有點骨氣,敢於與庇隆做對,1950年,博爾赫斯被推選為阿根廷作家協會主席。庇隆政府倒臺後,1955年,博爾赫斯被任命為國家圖書館館長。? 博爾赫斯60多歲寫下的詩集《詩人》,卻不乏對生命的思考,想想他坐擁國家圖書館的「琳琅滿目」的圖書時,雙眼已經完全失明。自從中年以後,失明的威脅可能就時常環繞著他。60多歲的博爾赫斯,寫下《棋》、《沙漏》、《鏡子》這樣的詩,那真是和自己博弈,和黑暗博弈,和命運博弈。誰說那裡面沒有生命的痛楚?那裡有無邊黑暗。《詩人》最後一句說道:
「我們對這些事情都能理解,但卻無法知道他在墮入永久黑暗時的感受」。
想不出我編本文集時與博爾赫斯有什麼聯繫,僅僅是他的那首《准最後審判》的詩引起我的感歎。因為那樣的表述,也是我賴以自慰的詞句。只不過,博爾赫斯是少年達觀,而我不過是「知天命」之無奈,只是博氏的詩句,才讓我保持對自己的職業生涯的些許安慰。
做理論批評可能比不上寫詩和寫小說,大都可以少年成名,或少年老成。我最早正式發表文章是在讀碩士期間的1985年,那一年我26歲,第一篇文章的題目是《中國傳統思維模式向何處去?》,不想這篇文章卻是產生不大不小的影響,原發於《福建論壇》(1985年第3期)頭條,後來被《新華文摘》1985年第9期全文轉載,且持續引起多方關注。因為考慮到本文集的主題體例,這篇討論傳統文化的文章沒有收入。如此來看的話,我也是在26歲開始職業生涯,那時有的是青春激情,更重要的是那個時代有著充沛的信念,這就是思想的變革可以引起社會向著理想的方向行進。那時的志業有一種崇高感,80年代的思想解放撲面而來,置身在那樣的氛圍中,如博爾赫斯的《羅盤》所說:
「所有的名字後面都有不可名的東西;�從這枚閃亮、輕盈的藍色指針裡,�我今天感到了它的吸力。」
那個時代,我們感到世界都在改變,我們可以洞穿事物的真相,在現實的表像下,正是隱藏著無窮的爆發力。我們身處的那樣的時代思想變革,當然不會是博爾赫斯敘述的那麼精巧、輕盈的指南針式的那種世界的微妙關係,而是暴風驟雨般的時代大潮。然而,對於我個人來說,始終有一種更為僻靜的思想空間在召喚我,與當下的現實無關,身處某種「別處」,只是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富有磁性的內在之力在召喚著我。我總是相信有一種非共識的個人敏感性,可以穿越當下,它們持續地構成個人思想的本體論。總是象藍色指標,頑強地指向它的極限。
80年代後期的中國思想變化多端卻不了了之,在文學界,有現代主義、新潮或「後新潮」,後來稱之為先鋒派文學潮流。90年代初這一流向卻突然偃旗息鼓,思想文化選擇了另一種軌跡,文學當然也要隨之變更。90年代以後,文學不再是社會變革的引導力量,只是為了跟上時代的變化而努力調整自己。這對於我們的志業信念,當然也是一次考驗。從此,雖然我還屬於青年,但不再有那種對志業的昂揚信心。90年代幾乎在所有的當代思想研究的書籍中,都被描寫成一種文化潰敗煥散的時期。我們個人當然也可以感受到文化的價值和社會功能已經嚴重凋零,但也正是這種凋零,使得我們可以更真實地回到個體經驗中。因而,解體、渙散、凋零……一類的描述,只是表示整體感的消失,也並不意味著當代文化和文學真的就多麼糟糕。透過表像,還是可以看到內裡所有的新的可能性。
對於我來說,對於這樣的變化並沒有過度悲觀。因為我一向樂意於擺弄那「輕盈的藍色指標」,可以與世若即若離。這並不是說我的理論言說和批評文字,大體都是自言自語,而是在我的寫作中,有一種試圖不被流行術語和行話同化的東西,在語言、藝術感覺和對新的文學現象的領悟上,我只受制於那枚「藍色指針」——它只存在於別處——我相信,那是由新的知識、思考以及面對新的文學創作經驗而產生的瞬間碰撞形成的致思方式。在這樣的時刻,我會重新回到志業的欣喜中。對於我來說,當下的現實如何可能永遠只是我們觀照的一個對象,與其去抨擊現實的不合理或合法性危機,不如尋求新的知識和理論去接近它,去闡釋它,去發現它的未來面向。這就是我的理論思考、批評解讀所持有的知識立場和態度。
有時候我喜歡歸結某種文學潮流,也不放棄追逐一種更大的慣性,但我總是要找出那種線索——它能引導我們走出現實的迷宮。現實本質上是一座迷宮,因為我們並不知道入口和出口。但個人心中要有一本地形圖,我想我的批評文字還是不難看出,不管我如何討論當代文學的紛繁複雜,但我還是有比較明晰的走勢圖。否則,所有的理想思考和具體的作品理解,都不能讓我心安理得。本批評文集,可以看出我對八九十年代中國文學變革的理解,雖然只是文學論文,但我力圖在文學批評中揭示出思想背景,在文本的解讀中,呈現出歷史的內涵。
這本文集收錄有我二十多年來的文章,近十年的文章佔據大多數。大體分為「理論拓路」、「批評探詢」、「作家解讀」三部分。當然盡可能反映我做理論與批評的志業生涯的歷程,同時也要考慮到所選文章避免與我近些年出版的著作有重複。我希望面對讀者,可以奉獻一本相對成體例,有內在連續性主題的文集。我的學理路數,是從理論到批評。我本人也主張理論的批評化,這與我個人的志業選擇是相關的。我原來學文學理論出身,痛感到中國的理論只能在西方理論的根基上才能走出自己的道路,但這談何容易。如無對西方理論深入而扎實的研習,要做出有中國品質的理論,那是一句空話和大話,那只能是無知者無畏。西方的理論到了90年代也面臨再創造的困境,在解構主義之後,哪裡還有理論的體系和原創的思想呢?我個人認為,只有回到文學創作,回到文學文本的闡釋,才有可能激發出理論的靈感,才能開出新的理論面向。因此,我後來的主要精力是投入在做當代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研究。但我的做法,依然是帶著理論的問題介入,批評終歸是要在二個層面上回答問題,其一是作家的個性化的創作對其作為寫作主體意味著什麼?其二是作家的這一創作行為(或文本行為)在整個文學傳統中,在中國當代文學的演化中,它佔據了什麼樣的位置,給出了什麼樣的意義?對於我來說,理論的創新性只能從當下的新的文學行動中產生,這當然也是前此的理論成果與當下創作碰撞產生出的結果。沒有對前此的全部理論成果的瞭解,如果動輒談什麼理論創造,那顯然是不自量力且貽笑大方的。
最後當然還是要回到文學理論與批評這項志業的理解上。我應該承認21世紀的這些年,我的專業的理想並不能心安理得。我所困擾不安的是,這個時代的志業理念何以被功利如此全面的瓦解?當然,功利背後真正起作用是權力,崇尚權力,膜拜權力,權力交換,無法抵禦的權力誘惑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權力無時不在運作,這都是被稱之為學者、思想者自覺的行動。如此時代的理論與批評,還能有多大作為?薩特當年追問:何為寫作?寫作何為?今天的回答可能更加蒼白和茫然……。
於是我只能用博爾赫斯26歲時的詩句來安慰自己,我只有那枚藍色指標,尊貴的讀者朋友,你願意和我一起擺弄嗎?
「我感到了美的震撼:我孤獨的月亮原諒了我,�誰又敢將我譴責?」(博爾赫斯《准最後審判》)
2010�8�10於北京萬柳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