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雪國》是川端康成在二次大戰前的代表作,為一九三六年起開始刊載,不斷改稿、分載的中篇小說,可以說到一九四七年才有定版,如果不提川端在戰後的作品的話,《雪國》可以說是川端的最高傑作,《雪國》也被認為是川端得獎的四件作品中最優秀的作品,在國際文壇中也是被討論最多的作品,可以說是代表日本美學的作品,尤其是小說的舞台是日本的溫泉地以及女主角為藝妓,又融合動與靜對比的日本俳句的技巧,小說人物背後的自然為小說焦點的寫作方式,抑或藝妓駒子的蛻變以及川端追求的永遠的女性典型等,在小說發表的半世紀多以來,不斷為日本國內外文學評論的重點,尤其川端在《雪國》中所表現的獨特的審美觀等,也使「川端」與「日本傳統」、「日本美學」常常劃上等號。
《雪國》的故事是住在東京、有西洋舞蹈評論家的頭銜但賴遺產而無所作為的男人島村,初夏時在雪國的溫泉地邂逅了代替藝妓而來的舞蹈老師的養女駒子,那純潔吸引了島村,駒子也對他有好感,兩人因此結合;其後島村再度造訪雪國,駒子為了瀕死的老師兒子行男的醫藥費而當了藝妓,看護行男的葉子,像是駒子的妹妹般,是有美的跡近悲哀的聲音與眼睛,是令人覺得像是仙女般的不可思議的女人;駒子經常在島村的房間過夜,島村在回東京的汽車中雖然想起駒子使出渾身力量活下去的生命態度,但是這隨著旅愁的消失而模糊化。
翌年秋天島村三度到駒子處,房間中的蛾已經產卵,趴在島村膝上的駒子的脖子較去年變肥,島村感受到駒子已經廿一歲了;老師以及行男均已經過世,葉子每天都到行男墓前參拜,島村為葉子的認真的哀怨所魅,葉子拜託島村帶自己到東京,島村也想與葉子私奔,但是這樣對不起一直無條件愛自己的駒子,因此島村覺得自己不能不離開此地,在離去之前,繭倉發生火災,來不及逃出的葉子從二樓落下,駒子半狂亂狀態,天河之音流落到島村的心中。
《雪國》與《伊豆的舞孃》一樣都是從日本的風土以及旅情出發的抒情小說,但是《伊豆的舞孃》是很清純的愛情小說,有過剩意識的主角,因為與十四歲可愛的舞孃之間一段緣,因此得到自己與世間和解的契機,主角因此拂拭了自己的清高、傲慢;然後青年與少女便就此分手;但是《雪國》則不同,《雪國》從世俗觀點來看是背德的遊蕩小說,島村是已婚的玩家,先與駒子發生關係,讓駒子的人生因此錯亂,然後二、三度來長留,並又對另一少女葉子發生情慾,在西洋小說,島村會變成難以接受的壞男人,但是如果進入川端作品世界,則便會覺得島村是十分貼心、溫柔的男人,像是《源氏物語》中的光源氏的多情佛心的傳統的感覺。
在《伊豆的舞孃》之後的《禽獸》、《山之音》以及《睡美人》等中主角也都分別與不同的少女、女人邂逅,雖然各有其充實的憧憬與思慕,但絕不容許單純的陶醉,這是川端文學的特色,也就是心情上雖然是「無論對自己多麼親切,自然地加以接受」,但是因為「我」一直有「美麗空虛的心情」,因此無法全然放鬆去相信、接受眼前的美景、美女。
《雪國》更是這種「美麗空虛的心情」的極致,同樣的語言在作品中反覆出現,島村為駒子所吸引,忘記妻子而在雪國長期逗留,對島村而言,駒子專心不二的愛情所籠罩的日常生活,一一都是「美麗的徒勞」,駒子無條件的行為雖令島村感到駒子的純粹,但是在此同時傳達了在虛無之中,女人的生命力;當駒子很哀怨地說「真的能愛人的,大概只有女人吧!」,以此相逼時,島村不得不凝視自己極端孤獨的心,才意識到不能再苟且地來雪國,不能再繼續很自我地享受駒子無償的愛情了。
島村原本是川端設定的無私的角色,但是讀者不之不覺會化身為島村而開始鑑賞駒子與葉子兩位人之美以及雪國自然的風情;《雪國》中有許多象徵川端作品的細膩、含蓄的美景,像是開頭的「穿過國境(鄉界)的長長隧道便是雪國」,點初一個白紛紛的世界,雪國是現在離東京不遠的越後湯澤,現在搭乘上越新幹線也可以體會到川端描述的情景;還有映在女人面孔的晚霞的雪國景色,也是川端流的美的描寫。
島村的美的感受對象多非常多,不勝枚舉,有現實與非現實的之美,有自然之美,人的容貌之美,以及人的生命力之美等;最有名的還是現實與非現實之美,像汽車玻璃車窗半透明地映照了薄暮的景色,與美麗的年輕女人的眼中的野山的燈火重合,女人的眼睛便成了在傍晚幽暗的波浪中浮現的妖豔美麗的夜光蟲;這種光影交錯的令人心顫的美,也讓島村聯想到在汽車中葉子如刺之美的驚鴻ㄧ瞥;然後最後雪中火災時,葉子閉著眼睛落下時也在島村腦中閃過,在故事的始與終均扮演重要的角色;島村到雪國都在不同的季節,因此對於自然的變遷的感受,以及自然與人的對比,例如到島村房間過夜的駒子,在鏡中以朝日映雪為背景而卸妝時與通紅的雙頰成為鮮明的對比,也讓島村覺得「無法描述的潔淨的美麗」;雖然雪本身不是特別的顏色,但是川端讓雪去映照、對比其他的顏色,日本過去稱的四季變化之美為「雪月花」,川端將此傳統美學表現地淋漓盡致。
《雪國》在日本以外也得到很高的評價,並非僅是藝妓等所代表的異國情趣,而是像駒子對島村的愛若為徒勞的話,葉子對行男的獻身的徒勞度更高,如果全以此觀點來看的話,則連活著本身均為徒勞,根柢裡有萬物皆空的佛教的世界觀,川端本人在諾貝爾獎領獎致詞時除了提及「雪月花」的日本之美之外,也提及自己與中世禪的有同感,這種認為世間虛無之事居多而想法,一貫地表現在川端的作品中,《雪國》可以說是相當反應川端基本態度的傑作;此外《雪國》是寫一九三五年左右日本東北山間的溫泉村的事,是集中描寫很有限的時空中以及有限的三人的關係,在此所顯現的美學以及價值等,與普遍的美以及價值是否對立呢?或許因為有此緊張關係,因此這種濃厚的日本味的作品,也有對外國人有傾訴的力量。
劉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