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母親和我一起做菜時,她總會向我訴說她的夢境。媽媽的夢中人生豐富精彩、緊湊刺激,她經常分類細數,並且賦予它歷史的意義:她在史達林時代的童年陰森詭譎的黑白印象、K G B 特務交織的冷戰懸疑電影,還有被責任重擔壓垮的戀人們領銜主演的通俗劇。
我想,也許是鐵幕後方的過往使然,母親總是受困在許許多多的夢境裡。直到今日,七十九歲的她,在移居美國將近四十年之後,依舊經常身陷一些很酷的場景。舉例來說,在一座滿是藝術品、迷宮般的宮殿深處,像是大都會藝術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的地方──她從學校教師的工作退休以後,便在那裡擔任解說員。在這個夢境光彩鮮豔的結局裡,一顆橘色的氣球將媽媽從迷宮中拯救出來,帶她來到博物館奢華的咖啡廳。然後,她狼吞虎嚥地享用鮮奶油泡芙。
「聽著,聽著,安紐塔,」她喃喃說道,「我又變成燕子(lastochka)了……我逃離俄羅斯,飛越蘇聯邊界,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沒有人跟我要文件。轉眼間,我來到巴黎!巴黎?!我在赭色的街道上空盤旋,認出這些街道也出現在尤特里羅的畫裡。在一條小路上──路名是『捕魚的貓』(Street of a Cat Who Fishes)──我注意到一間迷人的咖啡館。我衝向那色彩繽紛到不可思議的遮雨棚,美味的香氣令我目眩神迷。我好想要品嘗那些食物,加入裡頭的人們……」
直至近日,我鮮少談及這些回憶。若被問起為何書寫食物,我只會不假思索地說出預先準備好的故事:一九七四年,沒有父親的陪伴,母親和我如何離開莫斯科──無國籍的難民,沒有冬季大衣也沒有回頭的權利。八○年代晚期,從茱莉亞畢業之後,我的鋼琴演奏生涯如何因為手腕受傷而中止。還有,在尋找機會重新出發的過程中,我如何開始書寫飲食──真的,幾乎是出於偶然。然後,我便不曾回頭。在我的第一本書──關於前蘇聯料理的《請上桌》(Please to the Table)──出版之後,好事接踵而來:令人興奮的雜誌文章、更多的食譜書與獎項,還有將近二十年的旅行和令人難忘的一頓頓饗宴。
為了喚醒味蕾,我開始在腦袋裡玩一個遊戲:想像自己置身在鄉間別墅(dacha),小屋四周環繞著多刺的醋栗叢。在心中,我以一個幻想的三公升罐子保存、醃漬我的蘇聯社會主義回憶裡各式各樣的味道與氣息:「列寧勳章紅色十月」(Order of Lenin Red October)巧克力的包裝紙上有歡欣愉悅的孩童;「布爾什維克工廠」(Bolshevik Factory)紅色包裝的「紀念餅乾」浸泡在茶水裡──茶葉的黃色盒子上有一隻大象──會非常哀傷地溶化。我幻想自己剝去濕軟的長方形「友誼乳酪」(Friendship Cheese)的錫箔紙,暫停一下,然後將想像的鋁叉戳入以史達林的食品工業人民委員命名、售價六戈比的肉餅外層工廠製造的麵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