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時代的英雄,英雄的時代
從東漢末桓、靈二帝到西晉武帝司馬炎滅吳,是一百多年;東漢、魏、蜀、吳、西晉,是五個王朝。曹操、劉備、孫權,是三個雄材大略的領導者。這是個號稱為「三國」的時代,一隻三足的巨鼎,將廣袤遼闊的中國山川、土地人民,燒炙得沸沸騰騰、薰薰蒸蒸的。干戈處處,戰火四起,鐵蹄縱橫,鼙鼓擂擊,村舍傾圮於烽煙之中,百姓倉皇於道路之上,這是怎樣的一個時代?當你看到劉皇叔領樊城十餘萬軍民倉皇逃逸,一路上扶老攜幼,偕男帶女,滾滾渡河,哭聲不絕時,你有沒有懷疑過?
在一方銅牆鐵壁的巨鼎裹繞之中,滾燙沸揚的水波之上,舒展軍旗、鞭策戰馬、指揮巨艦、奮揚弓矢,爭城爭地而戰,殺人盈城盈野,鋒穎的刀劍,映漾著妖異的血光,殘破的堡壘,籠蓋起悽慘的霧氣。石火電光,蝸角蠻觸,司馬炎最終是將三分歸一統了,可西晉王朝,只不過就持續了短短的五十年。仰望宇宙,漫漫悠悠,這是智慧還是愚昧?
滾滾長江東逝水,一個時代緊接著一個時代,一朵浪花伴隨著一朵浪花,就這樣流逝而去了。青山還在,夕陽仍紅,站在江渚,翻開史冊,你會以怎樣的心情來看這些浪花、這個時代?
一百多年分分合合,鮮明的旗幟,輪番豎起,又依次仆偃。我們的眼光,總不自覺的矚目於那些擎著大旗、威風凜凜的帝王、名將,看他們如何叱吒這個時代的風雲,看他們如何搖撼這個時代的山河。但,百姓呢?分,百姓苦;合的時候,百姓又真的能「爰得其所」嗎?英雄的天堂,往往是百姓的地獄,熬得過黑暗的冬天,迎得來光明的春天嗎?
如果你正巧生長在這個時代,你認為你可能會是哪一種人?是自以為智慧而其實不免愚昧的英雄?還是跟隨著劉皇叔一路流離失所的百姓?很多人都說「歷史是一面鏡子」,那麼,當你翻開史書,注視這面鏡子的時候,你會看到什麼?
我想,每個人會看到的形象都不一樣。有些人像杜甫,看到的是「出師未捷身先死」、「萬古雲霄一羽毛」的諸葛亮;有些人像蘇軾,看到的是雄姿英發的周瑜;日本人大概最常見到的是「當陽誰敢與爭鋒」的趙子龍;中國人最津津樂道的則是「忠義千秋在」的關雲長。晚近有許多人會看到亂世之奸臣的曹操、騎赤兔持畫戟的「人中呂布」,或者是不讓鬚眉的孫尚香、嬌婉可人的江東二喬。無論是名臣、名將,巾幗、英雄,不一而足,但都有一個共通的特色,那就是「曾經」或者「可能」在這個時代中迸散出光與熱的人物。儘管《三國演義》開宗明義就提醒我們:「是非成敗轉頭空」,但我們還是不免以一己的是非、英雄的成敗,讓這面鏡子出現形形色色的人物。原因很簡單,因為是我們在照這面鏡子,因此鏡中出現的人影,也正是我們自己。我們想要在時代中扮演英雄,我們想要凸顯自己、完成自己、說服自己,所以看見的無非是那個符合於自己內心想望的「自己」。我們不會看到亡國的阿斗與孫皓,不會看到被張飛喝嚇而死的夏侯傑、失街亭而被斬首的馬謖,不會看到在滾滾江水中那些不起眼的漣漪,更不會去正視那群被江水激撞衝蕩、顛沛流離的老百姓。
這是個英雄的時代,我們也想做時代的英雄。但我們是否真的對這個時代有真確的認識?對我們自己有真切的了解?三國時代的歷史、據歷史改寫的《三國演義》,所描繪的人物,都是英明特達的俊彥,所傳述的事跡,也都是驚神泣鬼的大事。這面鏡子,是經過特殊處理加工過,混融著凸透、凹視、三稜、多邊的鏡面,透過這面鏡子,我們看到的其實是歷史成見與文學想像交錯凝結的假象。我們常自我膨脹,誤以為自己是多傑出、多優秀、多不可一世的,而不肯自甘於平凡,自甘於庸碌。我們常希冀一個屬於我們的時代,能像?髯客一樣,在群雄競起的時代,風雲際會一番,做我們想做的英雄。其實我們都忘了,即便有這樣的時代,能當曹操劉備孫權、關張趙馬黃、臥龍鳳雛司馬懿,迸現美麗的浪花,引領一代風騷的,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多數人不過是滾滾江濤中不由自主、被席捲而下的細沙碎壤而已。
叱吒風雲的英雄,人人都想做,此所以《三國演義》中會迸躍出一長串英雄的名字。但英雄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做的。天下有多少人有諸葛亮的智慧、關雲長的忠義、趙子龍的膽識、曹孟德的雄心、周公瑾的謀略?即便有了,別忘了,一個英雄事業的完成,一將功成萬骨枯,是要奠基在多少人的慘烈犧牲之下?《三國演義》的讀者,很少人喜歡劉備,魯迅說他「長厚而似偽」,溫吞、柔弱、守禮、謙和,如若不是軍師諸葛亮、猛將關張趙的扶持,簡直就是阿斗的前身。但是,義救北海、三顧草蘆,惜勇將而摔子、復弟仇而興兵,這真的只是「偽」嗎?在芸芸三國之際,徵名逐利,機關算盡,能看到百姓流離之苦、體會到百姓生計之艱的,卻只有「長厚」的劉皇叔一個人!試看他面對樊城父老流離道路時所說的:「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吾何生哉!」想當英雄的人,請先深思這句話。
我一直以為,英雄是不得已的。不得已,是不能不做,是惻隱之心,是不忍人之心。這才是大丈夫,這才是「有為者應若是」。
《三國演義》描繪的是一個動亂的時代、一群在動亂時代中崛起的英雄。時代是大環境不可趨避的潮流,生於斯時,就不得不接受斯時的考驗,無論它會是個怎樣的時代,好的、壞的,智慧的、愚昧的,信仰的、懷疑的,光明的、黑暗的,每個時代都會有乘運而起的英雄;但真英雄的境界,不在為自己製造舞臺,而在為百姓開創時代。讀《三國演義》,我們會引領嚮往其中的某位英雄;身居當代,我們也會盼望自己可成為時代的英雄。如果我們的盼望真的幸運或不幸的來臨了,請別忘了,英雄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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