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詩是宇宙之花
--寫在增訂版之前
大千世界是由看得見的事物與看不見的事物組合而成,看不見的比看得見的不知要多上幾兆億倍,但吾人不經由此看得見的,即無由明白彼看不見的,詩即站在那個交叉點上。也可以說,詩就是人走向宇宙無限入口的那唯一可見的符碼。看得見與看不見的交?即是詩,有與無、色與空、實與虛、象與意、景與情的交?即是詩,詩是人類在地球表殼上,向宇宙打開的一個窗口。
詩絕不止是地球之詩,詩是宇宙之花。它絕不止存在於此星球,必也遍在於彼眾看不見的星球上。科學與宗教亦然,是故真正科學精神是詩的精神(不為什麼而為的精神),宗教之偈語是詩語。
詩是宇宙借我們而彰顯其自身之物。
不接觸詩,不捲袖試試自己在語言王國上的能耐,恐一生皆很難明白此生「存有之奧秘」。也因人生不可能完美,而詩是人透過自創的語言企圖貼近那完美,故詩者,實乃?通宇宙虛虛實實之不可說者於一端,而為吾人所易見易悟者。
因此「一首詩的誕生」其實即是「一個靈魂的誕生」。那時,是你試圖自語言之大海中撿回一些看似無用的碎片,卻又神奇地可以拼貼出一個較完美的自己的開始。
此書適值改版,乃將篇章重予合組,略予訂正,並作數語,與愛詩者共勉。
初版自序
從讀詩到寫詩
1
在第一句詩來臨之前,很少人能預測一首詩會怎麼開始。有誰能在闔眼入睡之前,預期他的夢是怎樣出場的?更何況它們將如何結局?如果你初初站在詩或夢的面前,千萬先不要捧著一張殿堂般的藍圖,自卑地問:「喔老天,該如何去完成?」最好像擋在一場戲、甚至是遊戲的開端,拍拍手、晶亮了眼說:「好,那我們怎樣開始?」
•很•多•人•都•以•為•一•首•詩•的•誕•生•就•像•是•嬰•兒•的•臨•盆•般,•是•頭•腳•齊•全•地•來•臨•的,•殊•不•知•它•們經••常•是靠••一•隻•鼻•子•找•到•一•張•臉,•憑•一•根•腳•趾•找•到•一•條•腿•的。當然,就更少人願意相信,你可以同時憑五根無名指找到五隻不同的手掌,然後再一一使之軀幹四肢齊全。其實,我何嘗反對「從一而終」的「胎生法」││大部分人的詩都是這樣來的,但又何妨也試試遊戲般、充滿各種可能的「卵生法」?也讓我提一提鮭魚吧。
這些可愛的魚?縱遊四海後,會找到當年出生的河流,憑著一股令人不解的天性,溯河逆游而上,衝過急湍,跳上瀑布,必得游回上游的發源地否則永不罷休。得以生存的於是配對產卵,每一對約產下五千顆卵子,成魚能出海的約餘一百,三年浪遊後會回到出海口約十數尾,最後回到上游發源地約占三四,如此生生不息,不虞絕滅。多數的人只向最近的生活中或情懷中去尋找靈感,而且固執地堅持「一胎化」,不幸常常枯坐冥想、思索竟日、終至胎死腹中。卻未發覺除了最近的也有較遠的生活,或更遠的夢,正在暗處或高空招手,許許多多經驗的碎片、許許多多語言的細雨,像無數帶翅的種子四處飄浮,正等待向你心的領土降落。有誰的夢不向遙遠的過去祈求一點化妝、一張面具或一雙翅膀呢?
2
赫曼赫塞說:「寫一首壞詩的樂趣甚於讀一首好詩。」他的意思是:作一名蹩腳的作者勝過當一名高明的讀者。這句話最該注意「樂趣」兩字。
我們生活中有諸多的衝突、不滿和期望,會像注入水庫般儲存在腦海中,日積月累,每越一段時日,總會以一場夢來舒洩。雖然這其中摻加了不少奇特獨創的想像,但畢竟屬於潛意識,若有樂趣也常不自覺。而如何能在日常意識下尋得管道將之抒發、將夢中的那些創造力「裸露化」,正是大多數喜好文學者的夢想。
詩以其簡短有力的身段,常成為年輕人達成此項願望和突破心靈困境的最便宜形式--也常是最初的形式。•讀•詩是讀別人的夢,即使有共鳴和洗滌,觸及的只是自身心靈的一部分,是間接的,•是•痛•點•的•外•敷。•寫•詩則不然,抱的總是自個兒的夢,是當下的、切身的、全力以赴的,是從內在出發的,是直接的、•是•痛•點•的•自•我•內•療。也因此,所謂樂趣全在「參與」的行為。看人釣魚的人很難掌握釣魚人的樂趣,一旦一竿在握,面對的其實不只是魚,而是整面湖或整座海,是龐大的渴望、好奇、掙扎與未知。即使力有未逮,但樂趣已在其中了。因之,釣魚的樂趣大半在釣不在魚,作夢的樂趣在作不在夢,寫詩的樂趣多半在寫不在詩。原來重要的是過程,是在那上下尋索的茫然與驚奇。
當然,沒有人願意只釣小魚不釣大魚,只作噩夢不作好夢,更沒有人只要寫壞詩而不寫好詩的。赫塞的話也許可再細加推衍:泝寫壞詩是寫好詩的基礎,好詩是從壞詩的練習中磨練出來的;沴這世間發表過或未發表的詩何止千萬首,好詩百不及一,因此世人寫的大半是壞詩,而仍樂此不疲者,看來是寫本身而非詩本身;沊世人少有立志要寫壞詩而不寫好詩的,寫完後也少有人自承寫出的是壞詩,多半自認是好詩,好壞不是自招的而是他予的。更何況好壞並無二分法,常常見仁見智。
然而許許多多的人在還不甚明瞭什麼是詩時,就開始寫詩了,還有人未讀過幾首詩就寫了一大堆詩,有人即使讀了一堆好詩寫的卻都是壞詩。多數人一再煩惱的是「怎樣寫」而非「寫什麼」,他們常自問的是:「怎樣寫一首好詩?」其實最好是:「怎樣寫一句好詩?怎樣寫一堆好的詩句?怎樣找到一些美妙的想法?」前者是胎生,後者是卵生。因此•不•要•期•望•每•次•都•把•一•首•詩完••成,•那•樣•只•會•使•世•界•多•出•一•些•壞•詩;•寧•可•把•一•句•或•幾•句•詩寫••好(•甚•至•只•是•一•個•好•的•比•喻),•寧可••只•寫•一•堆•好•的•詩•句•或•一•段•好•詩,•這•些•好•的•詩•句•在•將來••都•有•機•會•成•為•一•首•詩•堅•挺•的•鼻•子•或•有•個•性•的大••拇•指,•它•們•常•是•一•首•詩•誕•生•的•基•礎。問題的關節是:很多人從來也沒寫過幾「句」好詩,難怪他們會寫出許多「首」壞詩來。
赫塞的話不妨稍加修正:「寫一句好詩的樂趣甚於寫一首壞詩,寫一首壞詩的樂趣甚於讀一首好詩。」如此一來,什麼是好的詩什麼是壞的?什麼是詩什麼不是,甚至怎樣才能成為詩?恐怕每回提起筆來,都要在心中反覆思考個幾十遍吧。
3
如何在語言之海的沙灘邊,讓初習新詩者也有可能「撿到」一些好的比喻好的詩句,或釣到一些好的想法,進而發展成一首詩,是本書寫作的目的之一。當然,屬於這類的篇章多少帶了些實驗性,這些實驗可能都不與前人所作的雷同,敘述也避免大量引經據典故作深奧的寫法,盡量簡易明瞭,有時候是把它當作一項語文的科學實驗來做的。太多的人把寫詩奉作一項神聖嚴肅光宗耀祖千秋百世的事業,他們也如此要求那些初入門檻的生手,筆者卻情願它起初是一項輕鬆而有趣的遊戲,進一步再求其成為完整嚴肅的文學篇章。藝術的開始不也是遊戲嗎?又有誰正經八百地開始作一場夢呢?
詩其實就是經驗與想像的相互追逐,是充滿挑釁味的遊戲。當遊戲的手法技巧漸臻成熟,遊戲的結果便慢慢成為自我思考反省的對象。一首詩的雛形即隱然成形了。
以上所談的只是本書的若干篇章,其餘有關詩的原理、詩的本質的探討,以及一些特殊手法的介紹等等,就不在此一一饒舌嘮叨了。如果你沒有太多的耐心或時間,則不妨先從目錄中打星號*的入手,再及於其他,尤其是有雙重星號**的。每個人都可能是詩人,而且潛力無窮,只是多半不知如何開始罷了。葉慈說:「從與他人的衝突中,我們發明了修辭。從與自我的衝突中,我們發明了詩。」大多數人只發明了夢卻沒有發明詩。但願這本小書對讀者在詩的創造發明上有一點小幫助。
本書這些篇章均先後在《藍星》詩季刊上發表,幾年來曾獲得甚多詩壇前輩、朋友的謬賞和鼓勵。因此首先得特別感謝詩刊主編向明先生,沒有他的大力支持、背後推動和暗中「陷害」,這本書是不可能完成的。而承九歌出版社蔡文甫先生的慨允,陳素芳小姐的協助,容許本書成為叢書的一葉,讓它有機會進入浩瀚書海中去漂浮,隆情美意,在此也一併致上謝忱。
一九九一年十月於台北木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