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抒情的能量──閱讀《現代「抒情傳統」四論》
梅家玲(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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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中國文學研究者而言,「抒情」應是十分熟悉的語詞。早在屈原《九章.惜誦》寫下「發憤以抒情」開始,無論是詩詞歌賦,詩話文論,都不乏「抒情」一詞出現。但究竟何謂「抒情」?「抒情」如何成其為「傳統」?如何介入文學與藝術研究?又如何由「傳統」走向「現代」?近年來,已有不少海內外學者就這些論題進行研究,並積累出相當豐碩的成果。王德威教授的《現代「抒情傳統」四論》,正是其中相當具有突破性與啟發性的論述。對它的閱讀,至少可以從三個面向來把握:一是中西文學對話所帶出的「迴映」觀,二是「抒情」本身所內蘊的「流注」特質;三是現代性的批判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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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以來,從西學東漸到中體西用;從啟蒙自強到民族國家意識萌興,多方面地促成了中國的現代轉型,「文學」當然不能自外於此。無論是學科建立、知識框架形構抑是書寫實踐,大抵都在中外文化相互激盪之中逐步開展。中國文學研究者一方面參照西方文論反身重探傳統,另一方面,也試圖以自身特質與西方文學不斷對話,以期為「中國文學」尋求定位。而「中國抒情傳統」,正可視為此一過程中的「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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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語源語義考掘,「發憤以抒情」的「抒」字或作「杼」,或作「舒」或「紓」。「舒」或「紓」,大抵解作宣泄、流注;「杼」則具有「梳理」之義。因此,「抒情」一詞,每每意謂原本內蘊於個人主體的「情」,基於某種原因往身外流注,而它又必得歷經作者將其「形式化」的過程。放在中國古典文學發展的脈絡中勘察,詩賦以情志為本質,雖是長久以來普遍的共識,但「抒情傳統」一詞的出現,卻是現代產物,其間所關涉的,實則是一個「中西比較文學」的交涉過程:一九七一年,旅美學者陳世驤受美國亞洲研究學會之邀,在「比較文學」小組發表〈論中國抒情傳統〉一文,明確指出:「中國文學傳統從整體而言就是一個抒情傳統」。──而這正是「抒情傳統」一詞最初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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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世驤之說,明顯是基於中西「文學傳統」的相互參照:相對於歐洲文學中源遠流長的「史詩」與「戲劇」,中國文學固不著力於此,因為它的「榮耀別有所在」,那就是「抒情詩」。然而,中國古典文學中素無「抒情詩」之體類,「抒情詩」(lyric),以及因之而衍生出的「抒情性」(lyricality)、「抒情精神」(lyricism)等語詞,同樣是中西文學交涉協商的產物。其中,西方的「lyric」源出於與樂器相關的「歌」,其音樂之流動感在轉為文字書寫品之後,往往被詮釋為情感的流動。而也就在這一層面上,它不僅與中國「抒情」語義中的「流注」說有所匯通,並且使得「抒情精神」與「抒情傳統」之所涵蓋,並不局限於「詩」之體類,而可以轉化為「詩性精神」,進而流注、延擴至其他的藝術文化。爾後高友工教授論述〈中國文化史中的抒情傳統〉,所言不僅止於文學,更擴及音樂、書法、繪畫等不同藝術門類,即應著眼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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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抒情」一詞既源於楚騷之「發憤以抒情」,這就使得作為中國文學傳統的「抒情」論述,從一開始就內蘊著重重的憂患意識與離散經驗。它形諸個人的詠物言志,其底蘊實出自對時局政治的回應。(個人的)「詩」與(群體的)「史」,從來就互為表裡。唐代「詩史」觀念出現,所謂「觸事興詠,猶所鍾情」,更點明抒情與歷史之間的綿密關聯。千百年來,小自個人遭逢,大至時代命運、歷史興亡,種種憂思憤悶,莫不經由「抒情」之詩性流注,形諸文學,并及各類藝術。然而,隨著時光推移,近代以來,文學的書寫體式,早已歷經了從文言到白話的轉折;傳統的藝術文化,也經由不斷的中外互動,展開不同面向的現代轉型。處身於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不免要問:抒情的「傳統」是否仍然綿延於今?它是否足以體現駁雜萬變的現代經驗?而「抒情」除了作為經驗形式、文類風格或是政治姿態之外,我們是否還能將它視為「現代」的批評概念與介面,去開展其間思辨與批判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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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這都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卻正是《現代「抒情傳統」四論》一書的用心所在。近年學界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曾因引進「抒情傳統」之論述框架而精彩紛陳;但所論一則多集中於文學,再則並不及於現代;現代文學與文化的研究,則又多局限於五四以來「革命」、「啟蒙」的論述框架,視「抒情」為小道,不曾將其納入觀照視野。此一現象,意謂著文學之「現代」與「古典」若有鴻溝在焉,「抒情」與「革命」似不兼容,若非研究者具有深厚的學養及識見,匯通誠屬不易。王德威教授臺大外文系畢業後,隨即赴美獲得比較文學研究博士。他的學術研究以五四之後的中國現代小說為起點,進而逐步開展。多年來,不但在時代上前溯晚清,體類上更跨越文學,旁及音樂書法電影等藝術,並同時關注其間的歷史與政治論題。他在中西比較文學方面的學術積累、由現代上溯古典的研究取徑,以及個人於歷史政治論題的關懷,都使《現代「抒情傳統」四論》具備了得以就前述提問進行層層思辨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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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論》凡四章,以〈「有情」的歷史──抒情傳統與中國文學現代性〉開篇,繼之論江文也的音樂、臺靜農的書法,以及胡蘭成的詩學與政治,做法上,乃是以二十世紀中期的幾個具有代表性的個案為切入點,展開「抒情傳統」與「文學現代性」之間的論辨。首先,作為全書導論的〈「有情」的歷史〉,以沈從文、陳世驤與捷克漢學家普實克為座標,深入處理三個最根本的問題:一是傳統與現代能否匯通?它涉及了中國文學之現代性追求過程中,「抒情傳統」是否仍然賡續及其產生的語境如何等議題。二是中西文學如何對話?我們能否循由比較文學的脈絡,探勘「抒情」與「史詩」的辯證,並將中國與西方之於「抒情」的論述迴映互參,檢視各自的洞見與不見?三是回到現代文學研究,探問「抒情傳統」將可以為此一領域開發出哪些新興的研究論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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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此,該章指出,在革命啟蒙之外,「抒情」實為中國文學之現代性主體建構的另一重要面向。二十世紀戰亂頻仍,無論是國家民族至上的呼聲,抑是階級群眾掛帥的籲求,都使得文學儼然進入唯群體是尚的「史詩」時代。但即或如此,「抒情」聲音依然不絕如縷。甚至於,正因為此一政治裂變、時局動盪的「現代經驗」有別於既往,由有心人所召喚出的「抒情傳統」,便也在上承「發憤以抒情」之固有內涵的同時,被賦予了現代精神。〈「有情」的歷史〉以陳世驤和普實克對中國現代抒情與史詩傾向的研究為座標,梳理了二十世紀前期到中期以來,西方學者們在「詩」與「史」之間所作的種種調適或辯證;同時,也檢視自晚清以降,中國學者由「情」而轉向「抒情」論述的旨趣走向。經由比較文學的視野,我們看到自魯迅、王國維以迄於郭沫若、朱光潛、朱自清、聞一多、梁宗岱、沈從文等,如何與西方浪漫主義的「抒情」論進行對話。中西迴映參照之餘,〈「有情」的歷史〉於是進一步為現代文學研究提出三項有待深化的研究課題,分別是:「興與怨」、「情與物」、「史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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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這三項論題原都是中國古典文論關切的重點,如今轉置於中西文學對話的現代語境,其意涵當然也隨之因革變化。因此,其後關於江文也、臺靜農與胡蘭成之文學藝術的抒情現代性討論,便是以具體個案為例,既分就音樂、書法、詩學政治之抒情現代性問題各別深論,也就此三項課題進行闡析,並各有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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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江文也的音樂與詩歌〉,結合了江文也的音樂作品、詩歌和理論文章,論證他的現代感性如何突顯了殖民性、民族性與國際都會性的混淆特質;他在戰爭期對於儒家音樂及樂論的鑽研,如何為中國文化本體論與日本大東亞論之間帶來對話,以及個人之「抒情」視野如何因為「歷史」機遇而同時受到激發與局限。江文也的個案,具體落實了「史與詩」的辯證:「史」,在此並不僅止於「歷史」之現實,也不同於傳統詩論中的「詩史」,而是源自於西方文論的「史詩性」,也就是如普實克所指稱的,集體的政治呼嘯;「詩」,則為個人的詩意表達。普實克在觀察現代中國的文化和歷史進程時,曾以「抒情性」相對於「史詩性」來予以界定;江文也的一生,恰恰見證了普實克對於中國現代性這兩種聲音母題的觀察。而另一方面,當然也初步回應了前述的問題:抒情的「傳統」不但仍然綿延於今,並且流注於音聲樂曲,適以體現出駁雜萬變的現代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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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之後,〈國家不幸書家幸──臺靜農的書法與文學〉藉由臺靜農的文學書寫與書法美學,闡明三項議題:現代文學與書寫形式的辯證;現代書法與政治、文化「南渡」論述的對話,以及書法與「喪亂」詩學無聲勝有聲的關聯。值得注意的是,其小說與舊體詩的寫作,固然是古典詩學之「興與怨」的現代實踐;而隱現於其書法翰墨之中的,其實是對於「情與物」之課題的現代闡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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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情感物」曾是魏晉以來文論的重心,無論是陸機的「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劉勰的「人秉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抑是鍾嶸的「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在在都揭示情物之交感,是為文學書寫的內在驅力,這也就是所謂的「情以物遷,辭以情發」。只是其時所「感」之「物」,莫不來自於四時推移、自然物色,並不及於人為的文物藝品。然而先前沈從文之寄情於古代文物研究,已為我們演示了抒情現代性的另一向度:他的「抽象的抒情」,其實兼括了「情」與「物質文明」的交會交感。臺靜農早年曾參與圓臺印社,藉治印摩挲古代文字形貌;抗戰時期「每感鬱結,意不能靜,惟弄毫墨以自排遣」。至此,「情」與「物」之於臺靜農,遂不僅止於觀摩先人碑帖之後的「應物斯感」,而是進一步託情於物,經由筆墨紙硯,揮灑出抒情的書藝──亦即進一步參與了「物」的生成創製,並從中銘記一個時代的喪亂、創傷,與失落。「情與物」的課題,於是在現代情境中翻轉開展,產生了別開生面的交融共感,相生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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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抒情與背叛──胡蘭成戰爭與戰後的詩學政治〉,則是以胡蘭成在戰爭與戰後期間的作品與行止,探討其詩學政治,闡明「詩」與「史」的另一現代詮解,及其與「興」義之間的彼此生成關係。這是「現代抒情傳統」最特殊的一章,原因是胡蘭成對於「情」的論述及其言行實踐,在在充滿了機巧的悖論。他在戰爭期間以充滿抒情風格的文字為自己的背叛、通敵與濫情自圓其說,動搖了「抒情」一向作為「誠於中形於外」的表述形式,形成一種文字的叛�變術;他高度推崇「情」的意義,以為「革命」是出於「情」的驅動,看似匯通了史與詩、集體與個人,但真正的革命與真正的情,總是內蘊了對於既有體制的反叛,這似乎又為他種種的「背叛」行徑找到合理化的理論依據,並因之形塑出中國現代性中的另一新型主體:「蕩子」。更有甚者,他發展抒情傳統中「興」的「上舉歡舞」之義,以之詳參歷史,統攝宇宙,並且通過它,將民間的迎神賽會與「革命」及群眾暴力相連結,推衍出「中國的革命是興」、「中國的革命原來是迎神賽會,……有喜氣」。於是,「興」非但是無中生有的創造力來源,也是民間歡慶的如花佳節,更成為革命暴力的內在源頭。至此,胡蘭成為「抒情」論述所做出的種種演繹,便也不僅是以他的「善變」,成為抒情傳統的現代「變」調,並且極其奇詭地呼應了「現代性」的核心要義:過渡、短暫、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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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沈從文、陳世驤、普實克,以迄於胡蘭成,《現代「抒情傳統」四論》已為「抒情傳統」與「現代性」開展出多面向的論辯。它以比較文學的視野,進行中西文學傳統的迴映參照,也以「抒情」所內蘊的「流注」特質,匯通了古典與現代、文學與藝術文化,在在演示出「抒情」作為現代學術研究之介面的豐沛能量。但除此之外,本書另一重要意義,應是揭示了現代性的「批判」精神:經由不斷詰問並辯證「抒情」的可能與不可能,去深化思辨的向度。一開始,〈有情的歷史〉便指出:二十世紀以降,是一個崇尚「史詩」的時代,在不可能抒情、難以抒情的時候,我們要如何談論它?「抒情」如何與現代經驗中的「革命」、「戰爭」、「暴力」、「殖民」、「叛變」對話?又如何從中開展它的動能?因此,無論是江文也、臺靜農,抑是胡蘭成,各篇所論述的「抒情」,都不唯是「傳統」的綿延,而是以其各人的現代體驗,回應並豐富了「抒情」的內涵。就學術研究而言,此一思路所揭示的問題意識及其論證過程,對於學界的啟發性,將可能更甚於「現代抒情傳統」本身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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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教授對於「抒情傳統」的研究涵蓋深廣,本書所收錄者,只是其中與「臺灣」相關的部分而已。2015年初,他的英文專著The Lyrical in Epic Time: 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Artists Through the 1949 Crisis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所探討的論題,除本書的「四論」之外,還包括沈從文的三次啟悟、馮至與何其芳的詩歌、林風眠的繪畫、費穆的電影藝術等。2011年,王教授將《現代「抒情傳統」四論》先行交付臺大出版中心,作為《臺灣文學與文化研究叢書》的啟動之作,除卻它的「臺灣研究」面向之外,其實另有深意:1958年陳世驤教授受邀在臺大文學院進行四次學術演講,由此開啟了臺灣學者對於「抒情傳統」的關注;1978年高友工教授自美返臺於臺大客座講學,又從不同進路,深化、擴大了「抒情傳統」對學界的影響。爾後,中國古典文學之「抒情傳統」的研究者,多與臺大深有淵源。可以說,臺灣的「抒情傳統」研究,原就是發軔於臺大。而今,《現代「抒情傳統」四論》將研究的論域擴展至現代,既是「抒情傳統」之研究論題的現代推展,也再次凸顯此一研究與臺大,乃至臺灣學界的在地淵源;它向前輩學者致敬,也召喚著新一代學者持續就此深耕細耘,日新又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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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