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孫正義的焦燥

序言

　　每一次見面，感覺孫正義變得更敏銳了。

　　二○一五年春，為了完成本書，軟體銀行(SoftBank，簡稱軟銀)社長孫正義接受了完稿前的採訪。在位於東京汐留的軟銀總部大樓二十六樓，社長辦公室旁的會議室裡，筆者靜候孫正義的到來。不久，大門輕輕推開，孫正義出現了。雖然事前已告知攝影的事，但他沒有穿著外套，打扮隨性。因為兩、三天前他才從美國回來，時差好像還沒有調回來，顯得有些困倦。但是，當提問開始後，他立刻眉頭緊鎖，表現出一副戰鬥中經營者的表情。由於之前一直是針對細節來採訪他，最後針對策略面的話題來進行訪問。

　　二○一二年，收購美國行動電話大廠斯普林特(Sprint Nextel)；二○一四年，收購T-Mobile US公司，在連續大規模收購的過程中，孫正義當時的心情是怎麼樣呢？是否曾感到恐懼、煩惱呢？當孫正義回顧當時的心境時，與他的對話如下：

　　您成功完成眾多的事業，現在，您的心境如何？

　

　　「我現在所完成的，還未達到我想做以及我該做的百分之一。我覺得，自己才剛剛站在起跑線上。」

　　百分之一？

　　「實際上，覺得自己的存在太渺小，有一種著急的感覺。」

　　會不會您想太多了？

　　「沒有，我是真的這麼認為。我覺得自己鬆懈了。」

　　相較以前，孫正義對於自我的鞭策，變得更嚴厲了。正想進一步追問時，催促他出席下一場會議的通知來了。

　　那麼，最後再請問您，成為一位名留青史的經營者，需要具備什麼條件？

　　「永遠不要忘記持續挑戰。比起提升公司的業績，更重要的是，能否透過自己的事業，改變世人的生活方式。亨利•福特、約翰•洛克菲勒、J•P•摩根、史帝夫•賈伯斯等，他們都是創造時代的人。」

　　您覺得日本的經營者怎麼樣？

　　「雖然有許多非常出色的經營者，但是，美國的經營者們的視野更開闊。」

　　您覺得您能名垂青史嗎？

　　「不行。我還沒達到能夠名留青史的程度。我只不過想走一條和他們不同的路。我所希望的，不僅是製造一樣東西、創立一種產業。身為一個組織集團，我希望能夠讓更多有才能的創業者在組織內生根發芽，將他們的力量集結起來。我想採取的是這種群體戰略。」這就像石塊從河流上游沖至下游時，它的稜角被磨平，成了略顯橢圓的形狀。一般來說，人隨著年齡增長，會變得比較圓融。但是，每一次見到孫正義，都感覺他的思維變得更敏銳、更激進。

　　孫正義曾被稱為年輕的創業家。二○一五年八月是他的五十八歲生日。當他倒過來推算，自己在剩餘的人生中還有什麼是應該做的事時，他感受到一種焦躁。筆者最後從歷史的視點提問，是有原因的。因為正是這個問題，成就了機緣，得以持續追訪孫正義。

　　二○一二年夏天，在日本經濟新聞負責軟銀報導的筆者，在軟銀二十六樓的員工接待室中，訪問到了孫正義。當提問及新的M&A事業的可能性時，筆者獲得一如往常的答案。「還沒發生的未來的事情，我不說。」筆者即使提出一些具體的事例，他依舊既不表示肯定，也不否定。但是，當反覆地詢問後，發現孫正義的眼中漸漸有了神采。夕陽映照在他的左頰，顯出了濃重的陰影。只見他探出右肩，凝視著一處後，說道：「我想創造歷史！」這位冒險家當時的魄力，至今仍深印在筆者的腦海。他說那句話的聲音，不是記者會上那種高亢的聲音，而是猶如從腹部最深處擠出的，低沉而猙獰的聲音。

　　在那天的採訪中雖然沒有提及，但是，不久後軟銀宣佈收購斯普林特公司，正式進軍美國市場。筆者親身感受到孫正義那背負著巨大風險，做出豪賭的魄力。筆者告訴孫正義：「我倒想成為歷史的見證者」從那以後，過了三年，筆者獲得了多次與孫正義本人對話的機會。孫正義是一個和傳言大不相同且十分有趣的人。

　　「在匯兌、稅制等各種令人苦惱的政策上，日本的經營者常有許多藉口。所以，如果不常逼自己的話……」當話說到這裡時，他突然抬起一條腿，捲起褲管。定睛一看，原來他的腳踝處綁著重物。即使即將進入耳順之年，在日常生活中，他依然故意增加負重，藉以鍛練身體。但是，明明都已這麼明顯了，當詢問重物的重量時，他卻像有意岔開話題似地回答：「哎呀，沒多少！」表現出一種像孩子般天真無邪的氣息。另一次，在軟銀公司裡遇見他，只見他一樣在腳踝處綁了重物。而每一次抬腳，看起來都像是用一種懶洋洋的步伐在走路，後續再詳細說明這件事。在孫社長的辦公室裡，從懸掛著?本龍馬的照片和木刀的複製品中，也可以看出他的天真，直率地表現出這是他的戰利品。

　　筆者曾直接詢問過他的成長經歷。身為韓裔日本人，這種因出身帶來的複雜情感，事實上，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孫正義出生於佐賀縣JR（日本鐵路）鳥栖站附近，一個沒有門牌的土地。少年時期，他生活在鐵皮屋頂房子裡。青少年時期，曾被歧視他的日本人扔石頭，而頭破血流。「我在小學和中學的時候，曾痛苦到想自殺。被歧視，是非常難受的事。」在他沈痛談及往事時，感覺像有一種莫名的東西進逼著他的內心。

　　如今，孫正義已成為日本屈指可數的富豪了。根據美國經濟雜誌《富比士》公佈的二○一五年世界富豪排行榜，孫正義的個人資產已達一四一億美元（約為一兆七千億日元）。當談到個人資產時，他說道：「當個人資產超過一定的數額後，就不再對它關心了。」單僅想像他的成長經歷，以及他所積累的巨額財富，之間存在如此巨大的落差，筆者都有些頭暈目眩了。

　　筆者認為，迄今為止與他相關的書籍，都過於聚焦在評論性的記述，而缺少針對他在「經營者」身分上的分析。在聆聽了孫正義的長談後，聽者確實會被吸引，進入他從歷經貧窮、遭到歧視，直到出人頭地的逆轉勝故事。但是，筆者在本書中，暫不提他的成長故事，而將探討的重點放在經營者「孫正義」上。

　　志向高遠的挑戰者——從身無長物，創立軟銀，直到挑戰通信巨頭NTT公司。一直以來，孫正義留給人的就是這種印象。還有，提供免費的通信機具，大膽降價，引入美國蘋果公司的智慧手機iPhone。他對於日本國內通信環境改善的功績，無庸置疑。

　　另一方面，在有關通信政策的爭論中，他帶頭反對日本總務省的方針，甚至在總務省裡勃然大怒道：「我要在這裡潑油，點火自焚！」這都在在展現了他瘋狂的一面。討厭孫正義的人很多，但不知道是對他不擇手段的行動感到反感，還是嫉妒他耀眼的功績？即使如此，他之所以能夠獲得顧客、股東和公司員工的支持，與他的經營風格有關，例如打破既得利益，帶給消費者方便，也迅速擴大收益。

　　二○一五年三月的決算，軟銀的營業利益為九八二七億日元，連續兩季超過曾高高在上的NTT督科摩公司。而軟銀的股票總價也一度躍居日本企業第二位，僅次豐田汽車公司。從一九九○年以後的日本經濟停滯期，能讓企業實現如此急速成長的經營者，除孫正義之外，別無他人。

　　孫正義雖然曾被視為秩序的破壞者，但是，日本財閥系的企業經營者對他的評價頗高。「他是現在日本經營者中最棒的一位」經濟同友會代表幹事、三菱化學控股株式會社會長小林喜光，曾如此評價。

　　在孫正義的經營中，事業和投資分別具有壓倒性的優勢。事業的起點是孫正義的「Crazy Idea（瘋狂的點子）」換句話說，他的點子對公司內部和業界而言，也許是瘋狂的，但是他完全站在消費者的立場，做出經營判斷。例如，如果決定商品大幅降價，勢必招致員工強烈的反對，因為「沒有利潤」。但是，軟銀的員工卻拼命地尋找賺取利潤的方法，將不可能化為可能。

　

　　由於出現像是「電視廣告備受好評」、「簽約者急速增加」、「利潤大幅成長」等正面的結果，因此員工們積極回應孫正義的「Crazy Idea」，這是一種良性循環。主要是因為孫正義提出一個宏大且明確的目標，所以，員工們也不至於找不到方向。

　　在投資方面，孫正義在多次殘酷歷練中，培養出敏銳的洞察能力。例如，對中國阿里巴巴的投資，據說帳外收益達八兆日元。毫無疑問的，這是對孫正義在投資方面最完美的注釋。孫正義將事業和投資方面的強項當做汽車的兩輪，利用這兩個輪子駛過眾多的苦境與困難，創立了一家年利潤近一兆日元的企業。

　　然而，目前他持續且快速出擊的經營模式，遇到了一個很大的問題，同時也是動搖經營根基的問題。

　　問題大致分為三個方面。

　　第一，二○一三年收購的美國行動電話第三大廠斯普林特公司（Sprint Nextel）業務低迷。在美國行動電話市場上，第一位和第二位占有壓倒性的絕對優勢。孫正義為了對抗兩強，策劃了收購第四位的T-Mobile US公司。但是，這個計畫因美國聯邦傳播委員會的反對而受挫。另外，斯普林特公司在品牌和通信網路等方面的問題堆積如山。市場上甚至出現這種猜測：「孫正義不會賣掉斯普林特吧？」

　　第二，急速擴大的事業組織遇到考驗。孫正義全力拼搏擴展事業之路，除了投資機器人專案，能源專案之外，也投資海外的網路相關企業。曾經，對孫正義有一個「批判」，說他不是一位實業家，而是一個投資客。但是，筆者認為，爭論孫正義是實業家還是投資客，沒有意義。因為對經營者而言，投資也是經營的方法之一，問題在於如何取得平衡。日本迅銷集團（Fast Retailing）會長兼社長，同時也是軟銀公司社外董事的柳井正對孫正義說道：「最近好像買過頭了啊！在某種意義上，投資家就是虛業家！我不希望你變成虛業家。」

　　急速成長的另一面，是國內業務變得薄弱了。第三個問題是，軟銀的收益基礎，亦即日本國內事業的成長逐漸緩慢。二○一五年三月決算顯示，日本行動電話三大公司中，在簽約件數的增加數及解約率方面，軟銀敬陪末座。

　　「軟銀在日本國內的通信事業似乎逐漸變得疲軟。透過iPhone獲得的顧客層中，有部分保守的顧客又回歸NTT和KDDI了。」分析家們指出：「各公司的終端設備和服務勢均力敵。但是，原是軟銀的顧客，又一個個返回原契約公司了。」

　　軟銀曾經的孝子｜其子公司之一雅虎，現在也是烏雲密佈。雅虎連續十八個季的收益雖然增加，但是其對智慧手機的應對遲緩，致使在擴大收益上踩了緊急車。二○一六年三月決算，甚至可能出現收益減少的情況。孫正義認為，美國的手機使用費用偏高，因而批判美國最大兩家通信公司是寡頭壟斷。儘管如此，在日本國內，他並不積極挑起競爭，明顯表現出極力避免降價，和採取守勢的姿態。

　　「日本已進入獲取現金的收穫期了」正如孫正義如此定位國內通信事業一樣，經營舞台的確發生了巨大的改變。但是，曾經認為他是挑戰者的顧客，會將他的態度當做是變節吧！因為如果持續採取保守的戰略，他將不再是消費者的伙伴，會予人一種既得利益者的印象。而公司員工也因沾染勝利組的思想，公司內大企業病會開始蔓延，對軟銀中長期的競爭力勢將造成損害。

　　如果只是考慮短期經營的取勝，這種戰略是正確的。但是，由於孫正義提出「透過資訊革命，讓人們幸福」的理念，並將其當作企業的向心力。何況他的目標是，打造一家能夠持續成長三百年的組織！為了成為名留青史的經營者，孫正義有必要抱著這種理念勇敢前進。但是，相對的，他目前所處的位置極難看清。

　　本書的主旨有以下兩點。

　　第一，關於孫正義所提出「透過資訊革命，讓人獲得幸福」的「理念」。對「幸福」的定義，因人而異。另一面，這種理念會讓我們中止對這個語彙做更深層的思考，並模糊了焦點。透過寬頻和iPhone的普及，人們真的變得幸福了嗎？孫正義雖然提出廢止核電，但是，他能夠和東京電力公司合作，出售由核電產出的電嗎？筆者想透過本書，驗證孫正義究竟想達成一種什麼具體的理念？

　　第二，想釐清其難以窺知的經營手法。二○一三年，收購斯普林特公司後，媒體採訪孫正義的機會急劇減少。孫正義曾極為重視的短文投稿網站「推特」，甚至都極少使用。以培育後繼者為目的的學校——軟銀學院（Softbank Academia），孫正義雖曾按計劃頻繁進行授課，但是，實際上這種機會也大幅減少了。在軟銀擴大國內外業務的時期，從外部掌握其經營的實際狀態，變得益發困難了。

　　「改變戰鬥的領域！」孫正義經常這麼說。然而，戰鬥的最前線，目前是什麼狀況？

　　筆者想詳細地瞭解軟銀在機器人事業(第1章)、美國通信事業(第2章)、日本國內通信網路事業(第3章)、能源事業(第4章)等業務的實際狀態。書中會有倒述時間的部分。為了組織本書的架構，筆者決定對讀者關心的軟銀事業，進行分類的記述。

　　目前機器人和能源事業，在軟銀的收益體系中雖然僅占小部分，但是，它們在孫正義的經營大局中，卻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隨著二○一六年開始的電力零售全面自由化，軟銀也開始評估電力和通信的配套銷售等業務。因為它們在經營中的重要程度增加了，所以，在平面報導上也有一定的報導篇幅。

　　在本書的後半部，將大篇幅介紹關於孫正義的人物評論及其歷史觀。筆者認為，孫氏經營的強大之處在於，他對人的洞察力及對大局的觀察力。第5章將聚焦於支撐軟銀急速成長的人脈和幹部。為解讀將來軟銀的領導體制，必須瞭解這些幹部的特徵。

　　孫正義對歷史偉人進行了徹底的研究，並活用到經營方面。他獨到的見解非常有意思。在第6章，筆者將透過孫正義對織田信長以及成吉思汗的分析，讓讀者知道孫正義的思維方式和他的目標。

　　第７章，將介紹孫正義的成長經歷，並對其事業的繼承進行總結。二○一五年五月，孫正義將美國谷歌公司的前高層尼科許•艾若拉(Nikesh Arora)視為「最重要的候選繼任者」。同年六月，在軟銀的股東大會上，艾若拉獲得股東同意，出任軟銀集團副社長一職。但是，尼科許•艾若拉真的能成為「孫正義2.0」這種繼任者嗎？這個問題也將在第７章中重新檢驗。

　　孫氏經營並非獨斷專行。他擁有傾聽各種意見的柔軟性，在每週三召開的經營會議中，他們會召集擁有最詳盡知識的一般員工，也會詢問員工一些與立場無關的意見。無論是什麼樣的人，都有好惡。幹部們希望被擁有絕對權力的孫正義所喜愛，有這種想法很自然。軟銀最年長的董事笠井和彥，於二○一三年去世後，老臣的威震力減弱了。「我感覺自己被孫社長疏遠了。」二○一四年，軟銀的社外董事、日本電產會長兼社長永守重信，在接受日經商業採訪時說道。

　　本書結尾還介紹了日本迅銷集團會長兼社長的柳井正的採訪。柳井正從二○○一年起擔任軟銀的社外董事，對孫氏經營的長處和短處瞭若指掌。他對軟銀的經營提出嚴峻的剖析。

　　毫無疑問，孫正義是一位罕見的經營者。但是，他最終會成為像松下電器的創始者松下幸之助，或者像蘋果公司的創始者史帝夫•賈伯斯般，被持續談論的經營者？或是成為以世界第一為目標的貪婪經營者？現在，孫正義正站在難題重重的岔路上。

　　孫正義的盟友柳井正，列出了能名留青史的經營者三個條件：第一，將世界引導至好的方向；第二，創造適用於全球化的產品；第三，引爆尖端技術革新。從這三點來看，孫正義似乎站在一個微妙的立場上。就像筆者曾說的，對於能否將世界變得美好這一點，孫正義的評價是不明確的。孫正義雖然投資了許多企業，讓軟銀成了母公司。但是，以同樣名字命名的子公司，至今還沒有一家成為世界著名的品牌。而且從組織面來看，在自家公司進行的研發畢竟有所侷限，想做到技術革新實屬不易。

　　本書以傳達「經營者孫正義」的真實形象為目的。除此之外，也做了一些添加。我認為，對覺得自己與孫正義處在完全不同時空，對和自己無關的讀者而言，本書有值得一讀之處。閱讀本書的讀者中，也有那種被眼前的工作追著跑，也有為工作盡心盡力，卻毫無成就感而煩惱的讀者吧？

　　事實上，似乎擁有一切的孫正義，看來也沒有成就感。雖然我們與孫正義所擁有的東西落差很大，但是，沒有成就感的根本理由或許相同。都出自一種感受，一種因為迷失了工作原本的目的或即使知道目的，也無法接近目標的感受。

　　遇到在這種時候，孫正義會反覆說著鼓勵自己的話，將自己的思想打磨得更加銳利。以下是當他提及「創造歷史」這個話題時，在推特上的留言。從中浮現出一個為了實現理想，向戰戰兢兢的自己大喝一聲的形象。

　　「對於想稍微保守一點的自己，感到羞愧。不再拼一點不行！」

　　

　　「佈下背水之陣，我已無路可退。」

　　「目標是不是太低了？對平凡的人生，感到滿足嗎？」

　　孫正義現在的目標是什麼？首先，必須先從他那不為人知且充滿苦惱的話開始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