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詩是不貞之貞──有了病,有了詩和愛
交出整本詩稿時,正值春天的尾聲。我經常窩著整理詩稿的淺墨綠客廳,窗台望去,雨水清脆地揚起幾顆茉莉尾音。我那麼期盼的春天,完完整整地來過了。雖然,今年春天依然延續冬天的多病,體膚上沒有明確的感知。
意義都在象徵上。在指尖的微妙觸感。
去年暮秋,厚蒙欽敬的蘇紹連老師應允在「吹鼓吹詩人叢書」出版,何等感恩雀躍,顧小孩和零星寫工作稿件之餘,心力都用在孵育這本詩集。近幾年非常體弱,經常我是抱著病寫詩的,何苦?我自問。在我理想中,詩的本質,不是這樣的,應該是從生活的感動中流溢出來的。我從來不想做個苦心孤詣的寫作者。可是,不能不寫,不能荒置下去了。怎能坐任自己經年持續處在那麼不明確的養病狀態,不做些甚麼?
事實上,前兩年,我的生命的確極其散漫,無所事事。我說服自己,先這樣就好,我需要寬容自己休養,一切總會漸漸好轉。直到現在,並沒有多大起色。幸好,我寫詩了。
多好,我寫詩了。並沒有多大起色,可是,確實有著甚麼正在泥濘與花粉中孵育,我確信。
書名《春天人質》,得自於刊登聯合副刊的同名詩作,這首詩是在真切的體會中呵成的。一個難得陽光燦爛的冬天午後,坐在星巴克窗邊寫詩。那天是跨年日,日常街道隱隱流轉節慶的氣氛,那種希望感,依稀有種春暖花開的復生跡象了,我心中撲朔著溫柔的騷動,然而體力虛乏,有些酸楚。近幾年,身體狀況幾乎都是春夏勉為穩定,大半個秋冬則都在感冒病倦中度過,因此,屬於我的春天量詞,不僅為文學象徵,而且是,真實殷切地期待這個復甦的時節。
春天以前,我們還是可以睡得很暖活得很好。我告訴自己。
想告訴展卷的你。無論你是誰,我是誰。無論花粉或灰燼。
我可以這麼告訴你,是因為,我自己就是一顆復生的灰燼。之所以如此體弱多病,大抵根源於罹患過的那場大病吧:重度的厭食、憂鬱、焦慮。162公分高的我,那兩年都只有37公斤,狀若枯骨,加上神態異常,路人投以駭異眼光,但我當時也不在乎,每天都在魂不附體的危顫中度過,能顧著甚麼。是基督信仰拯救了我,並且,即使在最艱困的時候,我從不肯放棄對光的冀望,陷溺的換氣困難中奮力泅泳,嘗試各種有機會病癒、站起來的方式。
人生價值觀至此幾乎全盤的摧毀與重整,被掏空,也被嶄新的、更溫柔的能量點滴灌注。
我是如此深愛這世界。
精神狀態稍穩定時期,開始參加文學活動,感受詩人朋友們的溫暖,詩的美好,沉潛中,從棉質般的芯部開始復甦,劃出一簇簇暗夜煙火般的感動。過去隨興寫散文,零星發表,愈寫愈自我而耽溺,末期已近乎囈語,正如我一直是那樣任性地活,直到無以為是。
這時期起,幾乎是從零開始探索詩,微妙意象的靈動捕捉,使向來活在自我封閉體系的我,用新視覺發掘各種外界事物的詩性與意義,屢屢感到驚喜。至於更深層思考,詩是什麼?幾乎沒有任何一個詩人可以真正給予回答。
於是,詩也使我學習謙卑。我信仰中的謙卑。我深信的,低到泥土開出花。
當然,作為書寫者,我們也都可以掉書袋搬出各種諱莫若深的詮釋,然而,我的詩信念,較之那些,更傾向谷川俊太郎說的,「詩是愛的產物」。海明威說,最好的創作注定來自你愛的時候。而愛呢?愛不起的時候呢,無力去愛的時候呢……
親愛的朋友,愛從來並不深奧。只要,我們試圖挽留一座近乎永恆的春天廢墟,就得以看見縫隙之光。誠然,有時難免因為技術之不逮或意念之未明,陷溺於文字迷宮而有所悖離,然而,總有些甚麼部分,不知不覺中,對於我們未能堅持的初衷,劃出了一道溫柔致敬的手勢。
縱使碎片,那些內在語言的折射是何等珍稀。
或許,詩是「不貞之貞」。人性中,汙濁了,卻依然尊嚴的拉鋸。
詩是,在生活的灰塵甚至沉?中,發掘光與美的堅持。
去年出版散文結集《倒數年代》,盡可能低調,一道半蒼涼半天真的手勢,一個年代,黑白畫片般終結,沒有淚水,卻是恆常紀念。
《春天人質》是我寫詩初階段的成果,只是初階段,我已經歷許多溫暖照拂。特別感謝吹鼓吹叢書的主編蘇紹連老師,我素來孺慕他的高超詩藝與操守典範,沉默的蘇老師是位有情操的詩人,照片看來傲岸不好親近,其實不但厚愛晚輩,而且憨實可愛,有顆珍貴的未蒙塵之心。我多幸運能受到他的鼓勵,多珍惜這次出版機會,而蘇老師賜予我的還不只是一次的出版機會,而是永久的意義。我將帶著這份恩惠,繼續用心創作。
深感謝同樣厚愛晚輩的蕭蕭老師,百般忙碌的大暑之日,付出寶貴時間,為我撰寫這麼棒的序文,透過這篇精湛專業的大序,大學畢業多年後,我有幸又上了他一課。其實作育英才無數的他,原本是不記得我的,是我病後在臉書上發現他,熱情相認,且因病與世隔絕些時日,我變得更不諳人情世故和禮數,老對他聒噪,當時他對我的印象應該是個又病又瞎的女孩吧。
某次我白目病又犯,沒頭沒腦在臉書上對他嚷:「老師你在彰化,去看世賢哥的設計展呀!」這麼忙碌的大詩人老師,就這樣因為沒來歷的瞎女孩叫嚷而真的去了,還因此另外締結出一份佳緣,以至於後來許世賢設計師為老師擔任院長的明道大學人文學院設計講堂。這段淵源,是日後在世賢哥的新書發表會上,蕭蕭老師致詞提及的,台下的我一時欲淚。這就是我們熱愛的蕭蕭老師,屬於他的朗闊、善良與性情。
另一位作序的林群盛老師,對詩超級熱情的鬼才,同樣百忙中為我寫成這篇美極了的詩性序文〈海上鋼琴聲〉,我喜歡極了。這篇文章取自我們的對話而成,津津賞讀,我回溫那些美好如詩的片段,吉光片羽,閃爍的金色微粒自海面折射,飄來我們的回聲。這是我們透過詩所建立的默契。
還有十一位惠賜推薦語的詩人、作家、老師,在此敬致感恩。很驚喜地,從這些推薦語中,我發現,他們懂我,讀出了我是何等殷切地用詩守護信仰。另外,許多平常給予我溫暖的詩人和朋友們,不及一一備載。這麼多溫厚而真性情的好人,這麼多好詩可以閱讀。我想到從年少時就喜愛的赫曼赫塞《悠遊之歌》的句子:
世界愈來愈美麗了。
世界愈來愈美麗了。縱然許多時候,對於眼前的難題,甚或許多正發生於世界各角落的人寰劫毀,詩歌的作用看似微乎其微,然而,活著,不斷死去重生的我們,任何微乎其微的希望,任何發自於心的微聲,多麼衿貴。
詩是縫隙之光。
要有光,就有了光。即使還看不見。無妨,我們還是可以,在三輪車的粗鈍零件聲中,平靜的踩踏下去,不時朝寒凍的手心呵霧。就這麼踩踏下去,春天一定會到,別忘了,這是天然定理哪。
親愛的朋友,我想用詩陪伴你。
或者說,我想陪伴你。那麼,甚至沒有詩也沒有關係的。
註:「沒有詩也沒有關係的」,化自孫梓評詩題〈沒有詩也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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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曉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