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坐看雲起與大江東去——從品味唐詩到感覺宋詞
◎蔣勳
我喜歡詩,喜歡讀詩、寫詩。
少年的時候,有詩句陪伴,好像可以一個人躲起來,在河邊、堤防上、樹林裡、一個小角落,不理會外面世界轟轟烈烈發生什?事。少年的時候,也可以背包裡帶一冊詩,或者,即使沒有詩集,就是一本手抄筆記,有腦子裡可以背誦記憶的一些詩句,也足夠用,可以一路唸著,唱著,一個人獨自行走去了天涯海角。
有詩就夠了——年輕的時候常常這麼想。
有詩就夠了——行囊裡有詩、口中有詩、心裡面有詩,彷彿就可以四處流浪,跟自己說:「今宵酒醒何處——」,很狂放,也很寂寞。
少年的時候,相信可以在世界各處流浪,相信可以在任何陌生的地方醒來,大夢醒來,或是大哭醒來,滿天都是繁星,可以和一千年前流浪的詩人一樣,醒來時隨口唸了一句:今宵酒醒何處——
無論大夢或大哭,彷彿只要還能在詩句裡醒來,生命就有了意義。很奇怪的想法,但是想法不奇怪,很難喜歡詩。
在為鄙俗的事吵架的時候,大概是離詩最遠的時候。
少年時候,有過一些一起讀詩寫詩的朋友。現在也還記得名字,也還記得那些青澀的面容,笑得很靦腆,讀自己的詩或讀別人的詩,都有一點悸動,像是害羞,也像是狂妄。
日久想起那些青澀靦腆的聲音,後來都星散各地,也都無音訊,心裡有惆悵唏噓,不知道他們流浪途中,是否還會在大夢或大哭中醒來,還會又狂放又寂寞地跟自己說:今宵酒醒何處——
走到天涯海角,離得很遠,還記得彼此,或者對面相逢,近在咫尺,都走了樣,已經不認識彼此,是兩種生命不同的難堪嗎?
「縱使相逢應不識——」讀蘇軾這一句,我總覺得心中悲哀。不是容貌改變了,認不出來,或者,不再相認,因為歲月磨損,沒有了詩,相逢或許也只是難堪了。
曾經害怕過,老去衰頹,聲音瘖啞,失去了可以讀詩寫詩的靦腆佯狂。
前幾年路上偶遇大學詩社的朋友,很緊張,還會怯怯地低聲問一句:還寫詩嗎?
這幾年連「怯怯地」也沒有了,彷彿開始知道,問這句話,對自己或對方,多只是無謂的傷害。
所以,還能在這老去的歲月裡默默讓生命找回一點詩句的溫度或許是奢侈的吧?
生活這麼沉重辛酸,也許只有詩句像翅膀,可以讓生命飛翔起來。「天長路遠魂飛苦——」,為什?杜甫夢到李白,用了這樣揪心的句子?
從小在詩的聲音裡長大,父親、母親,總是讓孩子讀詩背詩,連做錯事的懲罰,有時也是背一首詩,或抄寫一首詩。
街坊鄰居閒聊,常常出口無端就是一句詩:「虎死留皮人留名啊——」那人是街角撿字紙的阿伯,但常常「出口成章」,我以為是「字紙」撿多了也會有詩。
有些詩,是因為懲罰才記住了。在懲罰裡大聲朗讀:「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詩句讓懲罰也不像懲罰了,朗讀是肺腑的聲音,無怨無恨,像天山明月,像長風幾萬里,那樣遼闊大氣,那樣澄澈光明。
有詩,就沒有了懲罰。蘇軾總是在政治的懲罰裡寫詩,愈懲罰,詩愈好。流放途中,詩是他的救贖。
「詩」會不會是千萬年來許多民族最古老最美麗的記憶?
希臘古老的語言在愛琴海的島嶼間隨波濤詠唱——《奧德賽》、《伊里亞德》,關於戰爭,關於星辰,關於美麗的人與美麗的愛情。
沿著恆河與印度河,一個古老民族邊傳唱著《摩訶婆羅達》、《羅摩衍那》,也是戰爭,也是愛情,無休無止的人世的喜悅與憂傷。
黃河長江的岸邊,男男女女,划著船,一遍一遍唱著:「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歌聲、語言、頓挫的節奏、呼應的和聲、反覆、重疊、迴旋,像長河的潮汐,像江流宛轉,像大海波濤,一代一代傳唱著民族最美麗的聲音。
《詩經》十五國風,是不是兩千多年前漢語地區風行的歌謠?唱著歡欣,也唱著哀傷,唱著夢想,也唱著幻滅。
他們唱著唱著,一代一代,在庶民百姓口中流傳風行,詠嘆著生命。
《詩經》從「詩」變成「經」是以後的事。「詩」是聲音的流傳,「經」是被書寫成了固定的文字。
我或許更喜歡「詩」,自由活潑,在活著的人口中流傳,是聲音,是節奏,是旋律,可以一面唱一面修正,還沒有被文字限制成固定死板的「經」。
〈大雅•綿〉講蓋房子:「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築之登登,削屢馮馮。」
變成文字,簡直聱牙,經過兩千多年,就需要一堆學者告訴年輕人:「馮馮,聲音是憑憑。」
如果還是歌聲傳唱,這蓋房子的聲音就熱鬧極了,這四種聲音,在今天,當然就可以唱成「隆隆」、「轟轟」、「咚咚」、「碰碰」。「乒乒乓乓」,蓋房子真熱鬧,最後「百堵皆興」,一堵一堵牆立起來,要好好打大鼓來慶祝,所以「鼛鼓弗勝」。
「詩」有人的溫度,「經」剩下軀殼了。
文字只有五千年,語言比文字早很多。聲音也比文字更屬於庶民百姓,不識字,還是會找到最貼切活潑的聲音來記憶、傳達、頌揚,不勞文字多事。
島嶼東部原住民部落裡人人都歌聲美麗,漢字對他們框架少、壓力少,他們被文字汙染不深,因此歌聲美麗,沒有文字羈絆,他們的語言因此容易飛起來。
我常在卑南聽到最近似「陾陾」、「薨薨」的美麗聲音。他們的聲音有節奏,有旋律,可以悠揚婉轉,他們的語言還沒有被文字壓死。最近聽桑布伊唱歌,全無文字,真是「詠」、「嘆」。
害怕「經」被褻瀆,死抱著「經」的文字不放,學者,知識分子的《詩經》不再是「歌」,只有軀體,沒有溫度了。
可惜,「詩」的聲音死亡了,變成文字的「經」,像百囀的春鶯,割了喉管,努力展翅飛撲,還是痛到讓人惋嘆。
「惋」、「嘆」都是聲音吧,比文字要更貼近心跳和呼吸。有點像《詩經》、《楚辭》裡的「兮」,文字上全無趣味,我總要用惋嘆的聲音體會這可以拉得很長的「兮」,「兮」是音樂裡的詠嘆調。
從「詩」的十五國風,到漢「樂府」,都還是民間傳唱的歌謠。仍然是美麗的聲音的流傳,不屬於任何個人,大家一起唱,一起和聲,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變成集體創作的美麗作品。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只有歌聲可以這樣樸素直白,是來自肺腑的聲音,有肺腑間的熱度,頭腦思維太不關痛癢,口舌也只有是非,出來的句子,不會是「詩」,不會這樣有熱烈的溫度。
我總覺得漢語詩是「語言」帶著「文字」飛翔,因此流暢華麗,始終沒有脫離肺腑之言的溫度。
小時候在廟口聽老人家用閩南語吟詩,真好聽,香港朋友用老粵語唱姜白石的〈長亭怨慢〉,也是好聽。
我不喜歡詩失去了「聲音」。
「漢字」從秦以後統一了,統一的漢字有一種霸氣,讓各地方並沒有統一的「漢語」自覺卑微。
然而我總覺得活潑自由的漢語在民間的底層活躍著,充滿生命力,常常試圖顛覆官方漢字因為裝腔作勢愈來愈死板的框框。
文化僵硬了,要死不死,語言就從民間出來,用歌聲清洗一次冰冷瀕臨死亡的文字,讓「白話」清洗「文言」。
唐詩在宋代蛻變出宋詞,宋詞蛻變出元曲,乃至近現代的「白話文運動」,大概都是借屍還魂,從庶民間的「口語」出來新的力量,創造新的文體。每一次文字瀕臨死亡,民間充滿生命活力的語言就成了救贖。
因此或許不需要擔心詩人寫什?樣的詩,回到大街小巷、回到廟口、回到庶民百姓的語言中,也許就重新找得到文學復活的契機。
小時候在廟口長大,台北大龍峒的保安宮。廟會一來,可以聽到各種美麗的聲音,南管、北管、子弟戲、歌仔戲、客家山歌吟唱、相褒對唱、受日本影響的浪人歌謠、戰後移居台灣的山東大鼓、河南梆子、秦腔,乃至美國五○年代的搖滾,都混雜成廟口的聲音,像是衝突,像是不協調,卻是一個時代驚人的合聲,在衝突不協調裡尋找彼此融合的可能性。我總覺得:新的聲音美學在形成,像經過三百年魏晉南北朝的紛亂,胡漢各地的語言、各族的語言、印度的語言、波斯的語言、東南亞各地區的語言,彼此衝擊,從不協調到彼此融合,準備著大唐盛世的來臨,準備語言與文字達到完美顛峰的「唐詩」的完成。
應該珍惜,島嶼是聲音多?豐富活潑的地方。
生活裡其實「詩」無所不在。家家戶戶門聯上都有「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那是《詩經》的聲音與節奏。
鄰居們見了面總問一句:「吃飯了嗎?」「吃飽了?」也讓我想到樂府詩裡動人的一句叮嚀:「努力加餐飯。」「上言:加餐飯。」生活裡、文學裡,「加餐飯」都一樣重要。
我習慣走出書房,走到百姓間,在生活裡聽詩的聲音。
小時候頑皮,一夥兒童去偷挖番薯,老農民發現,手持長竹竿追出來。他一路追一路罵,口乾舌燥。追到家裡,告了狀,父親板著臉,要頑童背一首唐詩懲罰,〈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讀到「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忽然好像讀懂了杜甫,在此後的一生裡,記得人在生活裡的艱難,記得杜甫或窮老頭子,會為幾根茅草或幾顆地瓜「唇焦口燥」追罵頑童。
我們都曾經是杜甫詩裡欺負老阿伯的「南村群童」。在詩句中長大,知道有多少領悟和反省,懂得敬重一句詩,懂得在詩裡尊重生命。
唐詩語言和文字都太美了,忘了它其實如此貼近生活。走出書齋,走出教科書,在我們的生活中,唐詩無處不在,這才是唐詩恆久而普遍的巨大影響力吧。
唐詩語言完美:「停車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可以把口語問話入詩。
唐詩文字聲音無懈可擊:「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寫成對聯,文字結構和音韻平仄都如此平衡對稱,如同天成。
在一個春天走到江南,偶遇花神廟,讀到門楹上兩行長聯,真是美麗的句子——
風風雨雨,寒寒暖暖,處處尋尋覓覓。
鶯鶯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
那一對長聯,霎時讓我覺得驕傲,是在漢字與漢語的美麗中長大的驕傲,只有漢字漢語可以創作這樣美麗工整的句子。平仄、對仗、格律,彷彿不只是技巧,而是一個民族傳下來可以進入「春天」可以進入「花神」的通關密語。
有「詩」,就有了美的鑰匙。
我們羨慕唐代的詩人,水到渠成,活在文字與語言無限完美的時代。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傳說裡的「孤篇壓倒全唐之作」,是一個時代的序曲,這樣豪邁大氣,卻可以這樣委婉平和,使人知道「大」是如此包容,講春天、講江水、講花朵、講月光、講夜晚,格局好大,卻一無霸氣。盛世,是從這樣的謙遜內斂開始吧,不懂謙遜內斂,盛世,沒有厚度,只是誇大張揚,裝腔作勢而已吧。
王維、李白、杜甫,結構成盛唐的基本核心價值,「佛」、「仙」、「聖」,古人用很精簡的三個字概括了他們美學的調性。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王維是等在寺廟裡的一句籤,知道人世外還有天意,花自開自落,風雲自去自來,不勞煩惱牽掛。經過劫難,有一天走到廟裡,抽到一支籤--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那一定是上上籤吧。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李白是漢語詩裡少有的青春閃爍,這樣華美,也這樣孤獨,這樣自我糾纏。年少時不瘋狂愛一次李白,簡直沒有年輕過。我愛李白的時刻總覺得要走到繁華鬧市讀他的〈將進酒〉,酒樓的喧鬧,奢華的一擲千金,他一直想在喧鬧中唱歌,「岑夫子,丹丘生——」我總覺得他叫著:「老張,老王——別鬧了」;「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在繁華的時代,在冠蓋滿京華的城市,他是徹底的孤獨者,杜甫說對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不能徹底孤獨,不會懂李白。
「詩聖」完全懂李白作為「仙」的寂寞。然而杜甫是「詩聖」,「聖」必須要回到人間,要在最卑微的人世間完成自己。
戰亂、饑荒、流離失所,「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低頭看人世間的一切,看李白不屑一看的角落。「三吏」、「三別」,讓詩回到人間,書寫人間,聽人間各種哭聲。戰亂、饑荒、流離失所,我們也要經歷這些,才懂杜甫。杜詩常常等在我們生命的某個角落,在我們狂喜李白的青春過後,忽然懂得在人世苦難前低頭,懂得文學不只是自我趾高氣揚,也要這樣在種種生命苦難前低頭謙卑。
佛、仙、聖,組織成唐詩的顛峰,也組織成漢詩記憶的三種生命價值,在漫漫長途中,或佛,或仙,或聖,我們彷彿不是在讀詩,是一點一點找到自己內在的生命元素,王維、李白、杜甫,三種生命形式都在我們身體裡面,時而恬淡如雲,時而長嘯佯狂,時而沉重憂傷。唐詩,只讀一家,當然遺憾,唐詩只愛一家,也當然可惜。
這兩冊書,是近三十年前讀書會的錄音,講我自己很個人的詩詞閱讀樂趣。錄音流出,也有人整理成文字,很多未經校訂,舛誤雜亂,我讀起來也覺得陌生,好像不是自己說的。
悔之多年前成立有鹿文化,他一直希望重新整理出版我說「文學之美」的錄音,我拖延了好幾年,一方面還是不習慣語言變成文字,另一方面也覺得這些錄音太個人,讀書會談談可以,變成文字,還是有點覺得會有疏漏。
悔之一再敦促,也特別再度整理,請青年作家凌性傑、黃庭鈺兩位校正,兩位都在中學國文教學上有所關心,他們的意見是我重視的。這一冊書裡選讀的作品多是台灣目前國文教科書的內容。如果今天台灣的青年讀這些詩、這些詞,除了用來考試升學,能不能讓他們有更大的自由,能真正品味這些唐詩宋詞之美?能不能讓他們除了考試、除了注解評論,還能有更深的對詩詞在美學上的人生感悟與反省?
也許,悔之有這些夢想,性傑、庭鈺也有這些夢想,許多國文教學的老師都有這樣的夢想,讓詩回到詩的本位,擺脫考試升學的壓力,可以是成長的孩子生命裡真正的「青春作伴」。
我在讀書會裡其實常常朗讀詩詞,我不覺得一定要注解,詩,最好的詮釋可不可能是自己朗讀的聲音?
因此我重讀了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重讀了白居易的〈琵琶行〉,一句一句,讀到「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讀到「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還是覺得動容,詩人可以這樣跟江水月亮說話,可以這樣跟一個過氣的歌妓說話,跟孤獨落魄的自己說話。這兩個句子,會需要注解嗎?
李商隱好像難懂一點,但是,我還是想讓自己的聲音環繞在他的句子中,「相見時難別亦難」,好多矛盾、好多遺憾、好多兩難,那是義山詩,那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景況,我們有一天長大了,要經過多少次「相見」與「告別」,終於會讀懂「相見時難別亦難」。不是文字難懂,是人生這樣難懂,生命艱難,有詩句陪著,可以慢慢走去,慢慢讀懂自己。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春秋來去,生枯變滅,我們有這些詩,可以在時間的長河邊,聽水聲悠悠。
要謝謝梁春美為唐詩宋詞的錄音費心,錄王維的時候我不滿意,幾次重錄,我跟春美說:「要空山的感覺——」,又加一句「最安靜的巴哈——」,自己也覺得語無倫次,但春美一定懂,這一片錄音交到聆聽者手中,希望帶著空山裡的雲嵐,帶著松風,帶著石上青苔的氣息,彈琴的人走了,所以月光更好,可以坐看一片一片雲的升起。
但是要錄幾首我最喜愛的宋詞了——李煜的〈浪淘沙〉、〈虞美人〉、〈破陣子〉、〈相見歡〉,這些幾乎在兒童時就琅琅上口的詞句,當時完全無法體會什?是「四十年來家國」,當時怎麼可能讀懂「夢裡不知身是客」,每到春分,窗外雨水潺潺,從睡夢中驚醒,一晌貪歡,不知道那個遙遠的南唐原來這麼熟悉。不知道那個「垂淚對宮娥」的贖罪者彷彿正是自己的前世因果。「倉皇辭廟」,在父母懷抱中離開故國,我也曾經有多?大的驚惶與傷痛嗎?已經匆匆過了感嘆「四十年來家國」的痛了,在一晌貪歡的春雨飛花的南朝,不知道還能不能忘卻在人世間久客的哀傷肉身。
每一年春天,在雨聲中醒來,還是磨墨吮筆,寫著一次又一次的「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看渲染開來的水墨,宛若淚痕。我最早在青少年時讀著讀著的南唐詞,竟彷彿是自己留在廟裡的一支籤,籤上詩句,斑剝漫漶,但我仍認得出那垂淚的筆跡。
亡一次國,有時只是為了讓一個時代讀懂幾句詩嗎?何等揮霍,何等慘烈,他輸了江山、輸了君王、輸了家國,然而下一個時代,許多人從到他的詩句裡學會了譜寫新的歌聲。
宋詞的關鍵在南唐,在亡了江山的這一位李後主身上。
南唐的「貪歡」和南唐的「夢裡不知身是客」都傳承在北宋初期的文人身上。晏殊、晏幾道、歐陽脩,他們的歌聲裡都有貪歡耽溺,也驚覺人生如夢,只是暫時的客居,貪歡只是一晌,短短夢醒,醒後猶醉,在鏡子裡凝視著方才的貪歡,連鏡中容顏也這樣陌生,「一場愁夢酒醒時」,「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在歲月裡多愁善感,晏幾道貪歡更甚,「記得小蘋初見」,連酒樓藝妓身上的「兩重心字羅衣」都清清楚楚,圖案,形狀,色彩,繡線的每一針每一線,他都記得。
南唐像一次夢魘,烙印在宋詞身上。「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唐代寫不出的句子,在北宋的歌聲裡唱了出來。他們走不出邊塞,少了異族草原牧馬文化激盪。他們多在都市中、在尋常百姓巷弄、在庭院裡、在酒樓上,他們看花落去,看燕歸來,他們比唐代的詩人沒有野心,更多惆悵感傷,淚眼婆娑,跟歲月對話。他們惦記著「衣上酒痕」,惦記著「詩裡字」,都不是大事,無關家國,不成「仙」,也不成「聖」,學佛修行也常常自嘲不徹底,歌聲裡只是他們在歲月裡小小的哀樂記憶。
「白髮戴花君莫笑」,我喜歡老年歐陽脩的自我調侃,一個人做官還不失性情,沒有一點裝腔作勢。
范仲淹也一樣,負責國家沉重的軍務國防,可以寫〈漁家傲〉的「將軍白髮征夫淚」的蒼老悲壯,也可以寫下〈蘇幕遮〉中「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這樣情深柔軟的句子。
也許不只是「寫下」,他們生活周邊有樂工,有唱歌的女子,她們唱〈漁家傲〉,也唱〈蘇幕遮〉,她們手持琵琶,她們有時刻意讓身邊的男子忘了外面家國大事,可以為他們的歌曲寫「新詞」,新詞是一個字一個字填進去的,一個字一個字試著從口中唱出,不斷修正,「詞」的主人不完全是文人,是文人和樂工和歌妓共同的創作吧。
了解「宋詞」產生的環境,或許會覺得:我們面前少了一個歌手。這歌手或是青春少女,手持紅牙檀板緩緩傾吐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或是關東大漢執鐵板鏗鏘豪歌蘇軾的「大江東去」,這當然是兩種不同的美學情境,使我感覺宋詞時,有時像鄧麗君,有時像江蕙。同樣一首歌,有時像酒館爵士,有時像黑人靈歌。同樣的旋律,不同歌手唱,會有不同詮釋。巴布•狄倫(Bob Dylan, 1941-)的Blowin in the Wind,許多歌手都唱過,詮釋方式也都不同。
面前沒有了歌手,只是文字閱讀,總覺得宋詞感覺起來少了什麼。
柳永詞是特別有歌唱性的,他一生多與伶工歌妓生活在一起,〈鶴沖天〉裡「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淺斟低唱」是柳詞的核心。他著名的〈雨霖鈴〉沒有「唱」的感覺,很難進入情境。例如一個長句——「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停在「去去」兩個聲音感覺一下,我相信不同的歌手會在這兩個音上表達自己獨特的唱法。「去去」二字夾在這裡,並不合文法邏輯,但如果是「聲音」,「去」、「去」兩個仄聲中就有千般纏綿、千般無奈、千般不捨、千般催促。這兩個音挑戰著歌手,歌手的唇齒肺腑都要有了顫動共鳴,「去」、「去」二字就在聲音裡活了起來。
只是文字「去去」很平板,可惜,宋詞沒有了歌手。我們只好自己去感覺聲音。
謝恩仁校正到蘇軾的〈水調歌頭〉時,他一再問「是『只恐』?是『惟恐』?是『又恐』?」
我還是想像如果面前有歌手,讓我們「聽」——不是「看」〈水調歌頭〉,此處他會如何轉音?
因為柳永的「去去」,因為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我更期待宋詞要有「聲音」。「聲」、「音」不一定是「唱」,可以是「吟」,可以是「讀」,可以是「唸」,可以是「呻吟」、「泣訴」,也可以是「嚎啕」、「狂笑」。
也許坊間不乏也有宋詞的聲音,但是我們或許更迫切希望有一種今天宋詞的讀法,不配國樂,不故作搖頭擺尾,可以讓青年一代更親近,不覺得做作古怪。
在錄音室試了又試,雲門舞集音樂總監梁春美說她不是文學專業,我只跟她說:「希望孩子聽得下去——」,「像聽德布西,像聽薩堤,像聽Edith Piaf──」琵雅芙是在巴黎街頭唱給庶民聽的歌手。
「孩子聽得下去」是希望能在當代漢語找回宋詞在聽覺上的意義。
找不回來,該湮滅的也就湮滅吧,少數存在圖書館讓學者做研究,不干我事。
雨水剛過,就要驚蟄,是春雨潺潺的季節了,許多詩人在這乍暖還寒時候睡夢中驚醒,留下歡欣或哀愁,我們若想聽一遍「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想聽一遍「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也許可以試著聽聽看,這兩冊書裡許多朋友合作一起找到的唐詩宋詞的聲音。
二○一七年二月剛過雨水,即將驚蟄
蔣勳於八里淡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