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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後記

記憶中的他，握住了我的手

林滿秋

　　開始創作這本書時，我原本想寫一個對性別認同迷惘的少男歷經自我掙扎後，決定面對自己、並取得家人諒解的故事。故事結構很完整，人物的設定也很清晰，然而寫作期間，我心裡面隱隱約約有一種感覺──故事應該朝另一個角度出發；再次檢視寫作大綱，依然覺得故事結構很完整，對於故事的發展也充滿期待，沒必要更動什麼，便持續進行下去。

　　大約寫了快一半，小男孩到鄉間過暑假，遇到了一位跨性別者阿玉。這原本是故事裡的小插曲，可是當我描述阿玉時，她的形影就像我曾經認識的人一樣，生動鮮活的在我腦海中浮現。她說話的樣子，看人的眼神，一舉一動都那麼鮮明。這時我才想起來，我真的見過她�他。他是曾出現在我童年、卻被我壓在記憶底層的一個人。

　　他是一位「跨性別者」，七○年代還沒有這個名詞，因此他被當成人妖看待。當年的我也跟大家一樣，在他後面斥罵、訕笑，還朝他丟石頭。我們都罵他變態，卻又被他的裝扮吸引。他那時還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身材清瘦，留著長髮，穿著洋裝、高跟鞋，十根手指頭塗得紅冬冬的。他喜歡穿色彩豔麗的長裙，走起路來婀娜多姿，從背後看就像披著一身彩衣。他經常站在雜貨店前，抽著菸，以冷漠的神態回應鄙視他的眼神。有的孩子調皮的想掀他的裙子，他會用塗滿指甲油的手比出手槍的姿勢，給那些孩子致命的一擊。孩子們哈哈大笑，他眼神一轉，自顧自的又抽起菸來。他看起來總是那麼高傲，然而更多的時候，臉上盡是孤獨和哀怨。

　　有一陣子他完全銷聲匿跡了，後來才知道他被關進精神病院。當他出來後，整個人都變了，走在路上畏畏縮縮的，眼中充滿了恐懼。他的頭髮被剃光了，臉上乾乾癟癟的，一雙眼睛好像沒有了眼珠子，像兩口枯井般凹陷下去。看到他，我們都覺得害怕，他卻衝著我們笑，還會搶我們的髮箍，套在他光禿禿的頭上。

　　後來，他開始偷鄰居晒在院子裡的洋裝、女性內衣，直接往身上套；有時他會穿著兩條裙子，有時把內衣直接穿在毛衣外，整個人失去了往日的優雅，也失去了行為能力。他父親為了防止他四處偷女人的衣服，就把他綁在自家院子前。他偶爾會掙扎，但大部分時間都傻傻看著過往的行人。每次看到他，我總是疑惑的問著自己：一個男生怎會認為自己是女生呢？

　　沒有人為我解惑，因為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怎麼了？也沒有人願意去了解他，只是一味的認為他的怪異是因為精神有問題。當時的我也這麼以為。後來他們搬家了，我也就把他忘了，澈底的忘了。

　　沒想到經過將近半個世紀，他會如此鮮明的重現在我眼前。

　　想到他，我不禁一怔，當年的我對他太粗暴了，欠他一個道歉。他或許也覺得我應該有所回應，於是像握住我的手一樣，硬要我把故事轉向他想要發展的方向；他很強勢，容不得我反抗，我於是丟棄已經寫了一半的故事，整個重新來過。

　　故事徹頭徹尾的更動了，主角由原本的少男，變成了十二歲少女璨璨；故事情節也由疑惑自己的性向，變成了對跨性別者的尊重與接受。我希望藉由這個故事，將讀者的視野帶進跨性別者的世界，不要重蹈我童年的愚蠢行為。

　　跨性別者的議題不僅關乎性別，也是一種對待生命的態度。旅居英國這些年，我常在電視、廣播、報紙上看到相關議題的探討。令我印象最深的是BBC的一部紀錄片，影片記錄了一個名叫莉莉的孩子從七到十四歲的生命歷程。

　　莉莉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且一再告訴媽媽和周遭的人：她是個男生，卻沒有人把她的話當一回事。莉莉八歲那年，為了表明自己的性別，拿起剪刀就把一頭長髮給剪了。她的媽媽這時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她跟莉莉長談，然後帶她去找專家求教。接受各種診斷和評估後，莉莉的性別終於得以確認。莉莉改名為李奧，穿男生制服上學，參加足球隊，一切如她所願，唯一讓她困擾的是護照上的身分資訊。她必須等到二十歲才能做變性手術，但她實在很想擁有一本姓名欄上寫著李奧、性別欄是M（男）的護照。媽媽為了實現李奧的心願，蒐集相關資料，寄到內政部護照處理單位，經過半年多的等待，李奧終於拿到了渴望的護照。看到這裡，我不禁為這個國家喝采；希望不久的將來，我們也能如此。

　　書寫這個故事時，我除了想談跨性別議題，更想帶出自己最關切的家庭關係。

　　家，是勇氣與希望的來源。只要有家人的支持，就算山窮水盡，也能得到活下去的希望；不管阻擋在我們面前的是何等深淵萬壑，也可以找到跨越的勇氣。然而，親密的家庭關係往往附帶著無形的期望與壓力，通常必須在符合家人期許的情況下才能獲得支持。愈是親密，期許就愈高，壓力也就愈大，因此很多人遇到困難時寧可找朋友，也不願意對家人訴說，難怪許多重大祕密家人總是最後一個才知道。

　　璨璨也面臨了同樣的處境。她做夢也沒想到摯愛的爸爸居然變成了女生，而且一直不肯面對她。這個打擊對於才十二歲的璨璨來說實在太沉重了，幸好她經由了解阿玉的遭遇，得以理解爸爸的煎熬。璨璨以純稚的心溫暖了阿玉，讓飽受家庭傷害的阿玉在生命的最後感受到了一絲溫暖；而阿玉也以她自己的人生閱歷，讓燦燦得以避開一場可怕的人生風暴。

　　這樣的結果有點太完美了，那是因為我始終相信：家人不管遇到什麼事，就是應該互相包容、彼此支持與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