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我是德密安 陳玉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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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到赫塞,覺得他比較像《知識與愛情》(Narcissus und Goldmund)裡那個自戀的人,那時,他已經不再流浪,住在瑞土蒙他紐拉山區(Montagnola),過著隱居內向的生活。而我就像《流浪者之歌》的悉達多王子,在人生中已遇見太多智者,他們以不同的面目向我揭示人生道理,訪問赫塞時,我揹著登山袋,手臂上夾著一本他的書,我還年輕,才第一次離開南美的家鄉。
抵達瑞士時,是一九五一年六月,我在伯恩打聽時,發現很少人知道赫塞的住處,然後我終於到了盧加諾(Lugano),我一路搭乘巴士,沿路都是盧加諾湖和山頂上仍是白雪的阿爾卑斯山,巴士沿著山路蜿蜒而上,逐漸開進小巷子裡,最後便是終點站了,我問一位跟我一起下車的年輕女子,赫塞家在那裡?她說她便是赫塞的管家,要我跟著她走。
當我們走往花園時,天色已黑,花園門口貼著拜絕訪客(bittekeine Besucher)的告示,我們走過長廊,外面是一條小路和高高的樹木,房前還有另一個告示,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引自《孟子》的德文翻譯。
這是一位不知名智利作家半世紀之前的赫塞之旅,那次旅行改變了他一生。有人走出來問他為何要見赫塞,他把赫塞的西班牙翻譯本和他自己的書遞給那人,那人要他坐在客廳裡再等一下,他聞到房間裡有濃郁的檀香香味,過了一會,房門打開了,一身全是白衣白褲的赫塞走了出來,把他帶到書房……
我也坐在赫塞的書房,現在是紀念館。樓下盡賣著一些赫塞的書和他的水彩畫作複印品,房子窄小,典型的義式農村建築,當年他的朋友為他蓋的。來紀念館的人不多,現在不是滑雪的旺季,一般人不太來。門口掛著一個禁止動物進入的告示。
赫塞坐在書桌前,我坐在書桌前的沙發,可以望得窗外的盧加諾湖和阿爾卑斯山,原來他在此寫作啊,我緊張起來,吞吞吐吐地,我告訴他,我讀過他許多書,受到他的影響,也在寫作。其實,我不該談自己,我該做的是傾聽他。
我傾聽他。
他微笑無語,看著我。良久,彷彿時間已凝固了。他道歉般問我,是否容許他抽點菸?當然,當然,我說。他點燃了菸斗,並看著我:告訴我,你們在台灣學校還學四書、五經、孔子、孟子嗎?是啊,我們還讀,至少我那個年代還讀。
《易經》呢?
也讀一點,但我不甚了了。一本《易經》便可改變世界啊,赫塞看一眼他吐出的雲霧,他話不多,一直帶著微笑,我也報以微笑,緊張的情緒已稍舒緩,我又聞到那檀香味了,原來那是從他身上發出來的香水。他的靈魂似乎屬於東方的,但他的眼睛像畫像上耶穌基督眼裡發出的光芒。他從西方文明中走出來,並且說,不要掉入虛無主義的陷阱,接近佛陀或者是道家思想吧。
我想告訴他:十六歲吧,《徬徨少年時》是我第一本西方讀物,那像甘泉注入荒蕪的少女心境,我在那本譯本上畫了許多線,並且做了筆記。那書啟發我少年的心思,更加促使我走上文學之路。
那本書如何啟發你?他偏著頭看著我,沒有表情。這本書不只影響了我,這本書從第一次世界大戰起便像「電擊般」(托瑪斯.曼語)影響了無數全世界的青少年,到今天都還是。
那一年,我的父母婚變,年少之我陷入人生徬徨,我的世界並未被善惡之神分裂,我只是恐懼,我還無法明白世界,還無法接受自己和別人,再也無心讀教科書了,因為教科書無法安慰我,如此受傷和不解的心,我在《徬徨少年時》那本書的扉頁上寫下:這世界無端地遺棄了我,而我尚未長大成人。我像讀教科書般在書上畫了許多紅線。
「我只是嘗試著過自己要的生活而已。為何如此艱難呢?」
到今天都是這麼困難,困難並未或減。赫塞先生,即便我已經走上自我的道路,在那條路上,所有人生導師,無論是具體的人或是抽象的道理,都化妝成一種我當下會全然相信而事後卻感到疑惑的樣子,我不可能一個人過日子,我也不能和他人真正和平相處,我同情但沒有真正憐憫,我付出卻也期待回報,我明白但不透徹,自我之路上遍布荊棘,我的思想也經常為幻覺籠罩。
再讀一遍《流浪者之歌》吧?你沒說什麼,但我猜,我揣測你的心思。西方文明的弱點正是因個人主義終極引發的虛無和荒謬,個人最後似乎總是與社會對立,而在東方,善惡並非對立,而是融為一體,那正是你所推崇的境界啊。德密安說,基督教義的上帝是全知全能及全善之神,但那根本上是不足的,只代表人世的一半,你提到阿布拉克薩斯神(Abraxas),那便是象徵善惡合一的神祗。
鳥奮力衝破蛋殼。這顆蛋是這個世界。若想出生,就得摧毀一個世界。這隻鳥飛向上帝。這個上帝的名字是阿布拉克薩斯。
赫塞先生,在讀過《流浪者之歌》後,我感覺,德密安其實和辛克萊是同一個人。我當年一直誤以為自己是辛克萊,但我現在知道,我更是德密安。之於我,我們是同一個人。我便是佛陀,佛陀便是我。
而在多年後的今天重讀《徬徨少年時》,我注意到,少年的我並未真的明白你書中的真義,我從未搗毀那個我所厭棄的舊世界藩籬,我從未有那樣的勇氣破殼而出,我已等待那麼多年,太多年,我不能再等待了。
你不是說,每一件事件的開始便是一個魔術?相信它吧,當你重新開始,一切便會像魔術般地展開新的一頁。而我年紀已經這麼大了,卻仍未找到信心。
「現在你找到了,」赫塞說,他的溫暖笑意逐漸擴散開了。我可以感受到陽光從窗外射進房間裡,剛好落在他的身上,他站起來,陰影霎那間也遮去了一切,他說,「繼續你的路,我祝你所有必要的勇氣。」他要送客了,我隨即也站了起來,我得到的是正是我需要的祝福,我不必擔心那陰影的存在,因為有陰影必有陽光,那是全部的《易經》,那是全部的中國或東方文化思想:陰陽合一。
「當你下次再來時,我已不在這裡了。」赫塞告別了我,我回憶那股淡淡的檀香,我帶走那股神奇並可以令我重新開始的力量。
山還是依然,山還是山,阿爾卑斯山以依然一樣的神色看著我,而盧加諾湖有千變萬化的思想和表情,也逐漸沉靜下來。
我仍然嘗試要過一個自己要過的生活,而現在已不再這麼困難了。有一天,如果我再遇見赫塞,我會這麼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