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北埔十三巡
阮義忠
第一巡•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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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埔村民對我這位常去的外客已經不感到陌生了。不過,第一次造訪時,可對他們造成莫大的干擾,因為不管願不願意,倒楣的人都會不期然的被我的相機所掃瞄。等他們察覺到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毫無保留的被人攝入鏡頭。
對保守的北埔老人來說,顯然連在街頭走路都帶有濃厚的隱私意味:他們完全依照自己的體能狀況來行動,駝著背的不會硬打直身軀來維持短暫的尊儀;瘸著腿只按著關節的揮擺來舉步;年邁而身子還硬朗的,一步步滑出徐而穩的足履,彷彿連空氣都不會搧動一下。每一個人在冷清的街道小巷中,如同在自家的院子裡踱步,一舉一動都是真性情毫不設防的坦承時刻,而我就像一個入侵者,把一切都打亂了。
五年前的秋末,我在一個有如盛夏的大熱天首度來到這裡,北埔在烈日當空之下,顯得無所遁形,就像個皺紋滿臉的老婦,被陽光刻意的強調出歲月的刻痕,只看到生活的殘酷,而不見人世間的溫馨面。
那天的衝擊歷歷在目,尤其當我守在一個角落裡,守候著行人走入鏡頭前的位置,幾位一直在老遠打量我的小孩,突然轉身反向跑去,一路嚷著:「匪諜在那裡拍照。
那時我才了解自己的行徑在村人的眼光裡,是那麼見不得人。
而後,當我在午飯後,被豔日曬得昏昏欲睡,而於北埔市集的中心點──慈天宮,倚靠著石獅子坐在地上打起盹來,不久就被兩位派出所的警員叫醒,他們劈頭就問:
「有人來所裡報告,說你在街上四處拍照,到底拍來幹什麼?」
我很難解釋,相機對我來說,已經變成另一雙眼睛,有時很自然的就會對迎面而來的人,使出善意的眼色打招呼。不同的是,這個招呼必須要調整焦距和按快門。十多年來,攝影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份,它是我和外在世界的溝通管道,是我和現實之間的交談方式。但是我無法讓兩位警察明白我的意思,只能用最簡單的詞句來答辯:
「我是記者,來介紹北埔這個地方讓外界知道。」
我得到的回答也很簡單,然而卻有更加起疑的成分:
「北埔又不是什麼名勝古蹟,有什麼值得介紹的。」
什麼才是值得介紹的,什麼才是值得我按下快門的,我無法用「生活方式就是一種古蹟,生活本身是最耐人尋味的古蹟。只要能感動人的人、事、物,就都值得介紹給別人知道」一類說詞來回答盤問,最後只有扛出連自己都覺得臉紅的大帽子──如「報導政府輔導社區步向繁榮大道」等理由搪塞過去。
我覺得自己無心的打擊了部份的北埔村民,而他們也以十分嚴重的方式反擊了我,我和這個村落就是在彼此的傷口日漸痊癒下深交起來的。很慶幸的是,自己沒有被第一次的慘痛經驗嚇壞,五年來我前後造訪這個地方達十三次之多。現在我去北埔,最常聽到的話是「你又來了」,而不是「匪諜」了。
第十二巡•明白
北埔位於新竹縣東南隅,東鄰竹東鎮,西連峨嵋鄉,北與寶山接壤,南至五指山與五峰鄉毗連,西南與苗栗縣南庄鄰近,面積僅五十六平方公里,人口僅一萬一千多人。在本省光復以來人口驟增的情形下,北埔三十年非但不曾增加過,反而整整少掉近三千人,人口外流的現象不能不算相當的嚴重。除了極少數的外地生意人之外,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都是世居的客籍人士。
北埔四面環山,居中是面積僅二•六平方工里的小盆地,盆地中的北埔、埔尾、南埔三村是人口的聚集區,佔全鄉總人數的六成。其餘六村──南興、大林、南坑、大湖、外坪,則更形疏落,且分布在山區之內。因此外人對北埔的印象就是盆地的一小撮密集住宅區了。這裡也正是大隘(北埔舊名)開拓據點,如今依舊保留著早年市集的風貌。
由於北埔對外交通的唯一路線是「三號道路」,這條由竹東前來而通往峨嵋、三灣、大湖、卓蘭到東勢的縣道,只在市集外圍的的爭正路通過,原本交通就很寥落的情況一點也沒打擾到北埔自身發展的步調,因此本身不像鄰近的村落一樣,在現代化社會中有明顯的外來因素改變,它只在村民自身的需要上做內部的緩慢變形,有時會令人視而不見,等你覺察到時,它的新變化已成為事隔多日的歷史了。市集中心點的「天水堂」和「慈天宮」就是這樣的兩個地方。
「天水堂」建於清道光十二年(民前八十年,西元一八三二年)是北埔開拓功臣姜秀鑾和其後代抗日先烈姜紹祖的故居,早年整個北埔村盡是姜家一族的產業,光復後由於土地政策,才「放村歸佃」。姜家一百五十多年來的盛衰,不折不扣就是北埔鄉一個半世紀的滄桑。
自清康熙中葉,閩人王世傑率其族人開墾竹塹城及相毗連的西南、西、西北、北、東北、東各區,皆已先後開墾,建立街庄,唯獨東南廂橫崗之外(今北埔、峨嵋、寶山三鄉)尚有土著三十餘社盤踞其間,並時而出草殺害墾民,雖有隘道數處防守,然防患畢竟難周。
迨至道光十四年(1834),南庄方面之撫番事業略微就緒,同知李嗣鄴欲向東南方面經營,乃百方物色村人擔此重任。終於挑上了九芎林一地的庄農姜秀鑾,委以重任從事闢荒為田的墾治。
姜秀鑾徵求當時竹塹城的閩籍富紳周邦正,集資二十四股,連同官銀一千圓組成「金廣福墾號」(如同今天的土地開發公司);所謂「金」指官資,「廣」指粵省客籍,「福」即閩籍。
姜秀鑾與周邦正兩人同心協力,開墾至道光末年,北埔、月眉兩庄田園已達一千餘甲,四方居民自遠方聚處於斯已逾千戶,姜秀鑾舉家遷於北埔,為當地首富。道光二十六年十二月姜秀鑾逝世,享年六十五,其時為竹塹總理。後人為紀念兩位開拓功臣,將東南山丘命名為「秀鑾山」,將街外丘地命名為「邦正園」。
今天的「天水堂」是國家二級古蹟,它保留得相當完好,除了屋瓦、棟樑、窗匾的顏色褪盡以外,整落古厝的外貌和一個世紀前無異。五年來我每次的北埔行,總會特別繞進去走一圈的,然而它始終是同一個模樣──圍牆的大門敞開,正身廳堂的門也開著,好像是個任何人都不必打聲招呼,就可以任意出入的公共場所,然而每次總是很難遇見仍住在裡面的姜家後代。事隔五年,我在外形上只發現了一點點變化,正廳牆上的一只老式吊鐘不見了,從頂垂下來的兩只八角形燈籠也不見了。儘管表面上它不曾留下歲月的痕跡,然而內在裡它卻有了大變化。五年前,天水堂的地址門牌下的戶長名字是「姜振鐸」,現在卻換成「姜烘楷」。是故人已去,還是地產易主了呢?總有一些什麼事情在改變著看起來永遠不會變的北埔啊!
另外一件事也讓我頗有感受。第一次造訪時,我問及一位姜家後代的媳婦,為什麼這麼龐大的族業會沒幾個人在守呢?她的回答令我感到很大的興味。她說族人之繁眾,連她也記不清楚正確人數。不過每年大年初一,除了身居海外不能回來團聚的之外,大家會聚集在廳前拍個合照!
「把整個院子擠得滿滿的,拍照時還非得退到圍牆外透過門洞拍,才能把所有人都拍在一起呢。」
次年的大年初一,我畢生首度不回宜蘭鄉下過年,特地趕到北埔,沒想到卻發現他們不再舉行合照儀式了。
那天也是個大好天氣,院子裡只有一個人頂著大太陽,雙手環抱胸前,挺直身子坐在一把椅子上,雙腳則擱在另一只圓凳上。從他嚴肅的姿勢看來,像是另一種打坐方式,有種入定的威儀。
在寂靜無聲的肅穆中,我深怕連腳步挪動也會驚吵到他,然而當我按下相機的剎那間,細小的快門聲卻使他從太虛的翱遊之中,一下子被拉回現實來,一臉夢醒的啞然。整個情況好像回答了我的問題:「一百多人的族群合照,已是夢中的過去。」
之後我每次去北埔總是挑著特別的時日。比如農曆正月十九日「慈天宮」主神觀音媽祖神誕的大拜拜,清明節去看看他們的祭祖活動,每月初一、十五去看當地一月兩次的夜間市集。這回禮拜一去,下回就挑個禮拜二、三、……周末、禮拜天之類的。我為的是如何在這麼一個很難被外界影響的地方,看出一些較大的變化來。然而除了在大拜拜那天,整個北埔像變了個樣子之外,其餘不管什麼時日、任何時辰,它都是那副靜如止水的表情。
廟前的「北埔街」和「南興街」的十字路口當中,在拜拜的好幾天前就搭好一座戲臺。這種於路當中演出野台戲的情形,倒是在外地未曾見過,後來我才知道原因:附近人家根本不必出門,在自家廊前就可以很方便的欣賞節目。
戲是配合村民午睡時間過後才開鑼的,因為看戲的觀眾八成是老人家。原本難得見到幾個人的街頭,在十來分鐘之內,聚攏了年紀都上了六十的老人和年歲不等的小孩,甚少看到年輕小伙子和姑娘們,好像是個敬老和護幼的特殊紀念會似的。北埔就是這麼一個地方,不管你什麼時候來,四處所見都是老人及小孩,年輕人天沒亮就到外鄉工作,天黑了才回家,好像不屬於他們的生存的土地。
至於那天的戲,是用客家話演的「棋盤山」,我是一句也聽不懂,更何況我對戲台下所上演的「北埔人」一齣更為著迷。那天是我在北埔十三巡中,拍了最多照片的一回,也是看到最多笑容的一回。唯有那回,我不曾感受到那股北埔老人無所不在的隱私。他們也會在公共場所忘形,在入戲時發呆、發笑、發怒的神色──乍現更替,完全卸下甩脫不掉的矜持。
那時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什麼。每一個人的生活舉止都有自己民族性的某種儀式存在,不管說它是不是包袱吧!一舉一動都是肩負著傳統的禮數,只是北埔人的禮數更濃,包袱更重,儀式更明。這是種難得的尊儀,也是種可嘆的壓力。不過只要自己能平衡得很好,任何外界人士所加諸的價值判斷都是沒什麼意義的。尤其當我碰到一位由廟裡走出要來看戲的老頭,對著我的「相機招呼」打招呼時說了聲「安童哥」時,我整個釋然,何必去為北埔人的性格打破砂鍋問到底呢?明白了就好,何必一清二楚的搞出究竟!
第十三巡•往事
最近去的一趟北埔,距離前一回足足有兩年之久。原以為自己大概不會再去拍照的,沒想到為了把北埔的攝影成績整理出一個完整的單元,又打算在雜誌上披露以及開一個攝影展時,又覺得非再回去一趟不可,好像是有了正正式式的告別才能安心的與它分手。
北埔的各個角落我都十分熟悉,包括哪棟房子的哪面土磚牆破了補上一小塊水泥以堵漏;哪個水溝旁的一口老甕破了個大洞;那哪戶人家的屋瓦翻新了……;當然整棟屋子被拆掉翻修成公寓,那就更不用說了。
這回,抱著特殊的用意,打算重溫一下要展出的照片中所記錄的場景。用提袋遮臉躲著我的小孩,他身後的一間土磚房被拆平成菜圃了。
「北埔街」與「廟前街」岔口的兩層樓木板古屋剛被從地面上鏟掉,打算蓋高樓,而我在二樓所拍的一張老人坐在窗前眺望的情景,真的就成為歷史的見證。
原本整條「北埔街」正是台灣建築史的縮影,中國傳統古厝、日據時期大正遺風建築、昭和以後盛行的木板屋子,以及受歐風裝飾趣味影響的洋樓,現在並不那麼完整無缺的並存了。
我在街上所牽過的一位盲婦人,送她到戶政事務所去,就是打還沒被拆掉的屋簷下經過的呀!而盲婦呢?
那片和一個世紀前完全無異的老中藥舖,如今是煥然一新的磁磚洋樓,老藥櫃也全部重新上過漆。
「慈天宮」後頭的「秀鑾街」上的住民,原本是最抗拒被拍的,而現在都變得不會排斥了。在那裡喊我匪諜的小孩還記不記得我啊?
「慈天宮」裡那位外省籍的廟祝記性最好,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怎麼那麼久沒看到你?」
我一路循著往事重踏舊日足跡,那位原先一直在固定位置擺攤子為人算命的盲者,卻在中藥舖和人聊天起來,是不是改行了呢?不一會兒,我在原來攤位上看到另一位盲者,再不久當我走回來時,又發現兩人是合夥的,一人站著敲著木磬兜生意,一人坐著在整理著卜卦的籤具。事情還是有變的,連對命運的逢凶化吉手續也在翻新。
「南興街」上的姜氏家祠被惡劣的修葺後,完全走了樣。我在這兒碰到的一位述說北埔興衰的老者也許已過世了!五年前他已有嚴重的中風。而在祠後的荒草堆中所碰到的被逼著遷出佔住空屋的老婦,現在在哪裡?
遠在深山區外坪村的內豐國小,全校六個年級加起來的學生,是不是仍然十位不到?今年暑假到底會不會有畢業生呀?
這回我只在市集中心逗留了三個多鐘頭,要算十三巡時辰最為短暫的一回,然而卻是在腦際中呈現最多畫面的一回。每一步都像是踏出了前面十二回的所有感覺,不知不覺由心底漸漸冒出一股鄉愁。我突然思念起往日,思念起我與北埔的傷口。
然而最後我的糟糕情緒卻被一個意外振奮起來。當我從「城門街」繞進去時,居然發現了以前從未注意過的一個地點。
原先被一排長籬笆圍住的空草地,現在因為拆除之後而坦露了出來,一些孩子在一座遠看真像是個什麼紀念碑的石頭旁嬉戲著。為了拍孩子我走近一看,才發現是座「義友塚」,旁邊的沿革石碑上刻著:
「開闢大隘陣亡勇士義友之墓北埔街後有荒野半頃,古塚三墳,中有一墳為金廣福開闢大隘南興庄時,屢戰生番而陣歿之勇士枯骨之墓。中華民國七十三年五月新竹縣政府立」
原來這麼重要的史蹟遺址是去年才從亂草堆中修葺出來的。整件意外令我一時覺得此行不是純粹告別的傷感之旅,而是和前面十二次一樣,都帶有發現的喜悅。
(寫於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