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狂慧詩僧：邱陽創巴傳奇三部曲

後記

　　一

　　十年前拙著《詩從雪域來》和編譯的《西藏流亡詩選》出版後，我評介的主要詩人邱陽創巴的藝術創造和生平事蹟仍然縈繞心頭。一九八四年，病中參透生死的創巴口授〈精神遺囑〉時，即興賦詩，我意譯的開頭兩行是：「生為和尚死為王，無盡風雷起上蒼」。乍看之下，創巴狂傲地以他創立的新「香巴拉王國」的君王自居，縱觀其一生，就可以把握到他一貫強調的獨立精神：每個人都應當而且可以成為自身的君王。作為狂慧詩僧和藝術家，他同時看重對他人沒有侵犯欲的「法藝」（Dharma Art）。創巴奇特的生平故事，被廣泛譽為「傳奇中的傳奇」。他掀起的精神的「雷暴」，將對後世產生深遠影響。

　　因此，我決定以他為主人公，寫作這部略帶虛構色彩的文學傳奇三部曲，以多條情節線索把創巴故事的散金碎玉串聯起來。這種體裁，在西方小說史上，可以視為非虛構小說（Non-Fiction Novel），描寫的是真實的歷史人物和事件，卻採用時空倒錯的講故事的手法，略帶虛構，書末可以附錄作者的參考書目。例如，本書第一部第十一章約翰•卡爾致創巴的明信片，看起來是一份歷史資料的翻譯，實際上在有關創巴的所有記載中，僅僅提到這樣一張明信片，找不到原件，內容完全是我根據敘述故事的方便而代筆撰寫的，屬於虛構。楊莊周這個人物，則純屬虛構，略帶作者自身的影子。此外，故事情節發生的時間或地點，不一定與實情相符，人物語言和詩歌也多借題發揮或意譯，不宜在學術著作中引用。

　　這部傳奇既然以佛門人物為主人公，就難免有「佛教小說」的因素。西藏有一種特殊的「精神傳記」（namthar ），在神秘氛圍中追敘藏傳佛教人物精神發展的徹悟或大解脫之旅。作為一部半傳記體小說（semi-biographical novel），《狂慧詩僧》或多或少沾染了這種精神傳記的色彩。

　　二

　　詩人奧登（W.H.Auden）在〈小說家〉一詩中曾這樣寫到小說家：「……要實現起碼的願望，就必須/自尋煩惱，傾聽他人訴苦/親如眷屬，與公道為伍╱講公道，同齷齪廝混也齷齪」。奧登對優秀小說家的要求，只要另加解釋，作為詩僧的創巴就非常符合。弘揚佛法是創巴一生最大的願望。他開創現代香巴拉佛教時，廣泛吸取了不同的文化營養。他在傳法時傾聽每一個對象訴說人生煩惱，解開他們的心結。借重他浸染其中的西藏文明的奇特色彩和淵博知識，借重狂狷佛慧的個人魅力和傑出的英語表達能力，創巴把許多人吸引到他的道場及其創立的那洛巴學院（Naropa Institute）。他既能與西方上流社會的知識份子，與心理學家、哲學家、神學家、藝術家、詩人和作家達成深入的交流，又能與嬉皮士青年廝混在一起，跟他們一起抽菸喝酒，甚至一起嗑藥。但是，正像一個優秀小說家把他熟悉的底層生活提昇到審美層次一樣，創巴最終把他周圍的許多「花童」引向學佛的精神之旅。

　　創巴效法佛陀作「獅子吼」的狂慧，首先在於他把佛法禪道貫穿於日常生活中。其次，創巴以胸懷開闊的視野把不同文化的因素，諸如日本的弓道和花道、道家的太極拳、西方的騎術，等等，通通納入以打坐為主的「香巴拉訓練」。他尤其長於以西方心理學概念重新闡釋佛教名相，例如，借精神分析的「神經症」（neurosis）概念來闡釋「輪回」，以情緒心理學的觀念來透視「輪回六道」和「中陰六界」，從寬泛的隱喻意義上來談論「死亡」，把人遭遇一切難關險境的心理體驗理解為死亡體驗，從而把表面上看來關於人死之後的藏密經典《中陰聞教得度》解讀為一本指導當下生活的手冊。

　　創巴在蘇格蘭創立「三昧耶林靜修中心」之後，捨戒與當時年僅十六歲的英國少女黛安娜相戀結婚。後來讀到黛安娜的回憶錄《龍雷》（Dragon Thunder），才知道黛安娜的父親酷愛東方文化，在家學濡染中，黛安娜十四歲那年就開始學佛並且做西藏夢了。可見，創巴與黛安娜的緣份，是異國情緣，更是前世修的千里佛緣。著名美國詩人艾倫•金斯堡與創巴的佛緣也異常深厚。金斯堡堪稱美國一代青年的文化偶像。因此，除了創巴之外，我著筆較多的人物，還有金斯堡這頭「法獅」。

　　三

　　主要以英文傳法和寫作的創巴，生前寫過四百多首詩歌，其重要的詩集有《及時雨》（Timely Rain）和《初念最佳：邱陽創巴詩歌一○八首》（First Though Best Thought）。這些詩歌，由於其佛教觀念及其新的闡釋，獨特的西藏民族的意象，與西方文化的碰撞，與當下日常生活的貼近，加上嫺熟的詩藝，具有特殊的藝術魅力。開卷細讀，可以看到他的詩韻中，有「吞食日月」的狂氣，有空行母和天龍地虎雪獅鵬鳥動物四尊的幻美，有格薩爾王「以虹霓為坐騎」的勇武之道，有「日月相交」「天海相戀」的偉大愛情，有「拉薩朝拜」「蓮湖蕩漾」的神聖鄉愁，有「奧德賽大漂流」的人文景觀和異域風情，有笑看「宇宙玩笑」的國際視野……，以至於上師教誨、師徒深情、慈母春暉、親朋友愛、家庭瑣事、各種「法藝」，每每隨機即興，一一入詩。詩人時而「啜飲了自我的熱血」，以「一顆燒灼的心」來潑墨賦詩，時而棲身於「菩提心冷卻的冰山」之上淺唱低吟。因此，我們讀創巴詩歌的體驗，也許類似於韓愈聽穎師彈琴：「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遵循「知人論世」的原則，我在這部傳奇中探究、描繪了創巴的審美心理和創作過程。

　　四

　　創巴仍然是一個頗有爭議的佛門人物。一方面，澳大利亞學者歐德麥都（Harry Oldmeadow）在《東方之旅》（Journeys East）中，把鈴木大拙（D.T.Suzuki）禪師，羅摩達斯（Ram Dass）、阿蘭華茲（Alan Watts）和邱楊創巴並列為二十世紀西方世界最受歡迎的四大東方靈性大師。高度評價創巴的傳法活動和佛學著作的學者專家，不乏其人。另一方面，創巴早就遭人貶斥，除了破戒結婚，多次婚外戀的緋聞和抽菸酗酒之外，爭議最大的事件，是一次金剛乘開示之前，在萬聖節晚會上，創巴要求所有學員裸體亮相，指使弟子把立即退場的詩人默溫（W.S.Merwin）和他的女朋友拖回來，強行剝光了兩人的衣服。此後，詩人和批評家王紅公（KennethRexroth），認為創巴修持、弘揚的不是佛陀的正法。傳奇中側寫的這一事件，很難甚至沒有必要以作者的全知視角正面描寫，因為一百個在場的人，就有一百種不同的敘述和評論。

　　另一爭議頗大的事件，是創巴挑選了美國人托馬斯•里奇（Thomas Rich）作他的法嗣和「香巴拉王國」的金剛攝政王。一九九?年，雙性戀的攝政王死於愛滋病併發症，並且使得道場一位男性感染 HIV 病毒致死，曾引起軒然大波。一方面，黛安娜在《龍雷》中提到創巴早在八?年代就要攝政王去檢查 HIV，這件事，一度跟創巴和攝政王學佛的巴特菲爾（Stephen T. Butterfield）也聽說過，在他的《雙面鏡：密宗的懷疑之旅》（The Double Mirror）略有提及。另一方面，依照攝政王自己的說法，創巴曾對他說：只要修持密宗的「凈業除障法」，就可以化除病毒。這兩種說法顯然是矛盾的，因為，如果創巴深信那種密宗法門，就沒有必要建議攝政王去醫院檢查。即使兩種說法都出自創巴之口，哪句話後說，就是對前一種說法的否定。我在傳奇中只採用了更可信的第一種說法。

　　不管如何，創巴研究有成為「西化佛教」（Westerned Buddhism）的顯學之勢。在《初念最佳》導論結尾，金斯堡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瓦爾特•惠特曼的一大幫孩子，即美國的詩歌愛好者，將會怎樣面對這樣一個「醉態可掬」甚至展現了「金剛完美」的詩人？我現在的問題是：我的中文讀者將會怎樣認識這樣一位狂慧詩僧？